劉掌櫃雖然醫術“不行”,但算數了得,何葉用什麼藥,大概價錢多少她一清二楚。
“好歹你也是我叫來的,這一兩三錢的銀子長春堂不好獨吞吧,”劉掌櫃扯著自己的袖筒給何葉看,“我這可是綢緞料子。”
劉掌櫃說這話的時候,何葉正彎腰將小孩搭在床邊的手輕柔地塞進被子裡。
小孩手腳冰涼,明明是陽熱之症但並沒有出汗的征兆,說明原本身體底子便不是多好。
像是身強體壯康健的人感染風寒,正氣強盛跟邪氣相爭,就會有發熱的症狀。正邪相爭的越激烈,發熱也就越明顯。
這孩子便是相反的症狀,正氣虛弱不能抗邪,就表現為無熱的三陰病。[1]
要是這孩子吃完藥遲遲不出汗,可就危險了。
畢竟小孩本就脆弱,一場風寒都有可能說沒就沒了。
何葉不知想到什麼,眼睫落下,手攥著被子一角保持著彎腰的動作遲遲未動。
劉掌櫃沒有眼力見地踱步站在他旁邊,“你看不如這樣,診費必然算你的,我不沾半分,但這藥就在我這兒抓吧,我辛苦這麼一趟,你總得讓我賺個藥錢。”
見她一副“吃虧讓你”的語氣,何葉太陽穴不由突突跳動。
開口閉口全是生意,若不是這滿堂藥味,若不是板床上躺著個昏迷未醒的孩子,何葉真要以為兩人聊的是件無關性命的貨物。
他一把鬆開被子站起來,剛才還溫和的眸子帶有淩厲之氣,“你要是有救人的本事,何必找我過來。”
他一凶,劉掌櫃就慫了。
何葉道:“藥就在長春堂抓,要不是孩子小不方便折騰,我這就把人抱走,讓你連個銅板都賺不到。”
“滿嘴的錢錢錢,這是人命還是錢,你這腦子裡除了錢還有彆的嗎。”
溫柔的人強勢起來更為嚇人,劉掌櫃瞬間縮著脖子不吭聲了。
場麵一時安靜下來。
沉默三個瞬息後,劉掌櫃才小聲開口提醒他,“還有人在呢,你注意點形象。”
外人眼裡的何葉說話輕柔,對病人向來耐心十足有問必答,從來沒大小聲過。
何葉聞言微微一頓,順著劉掌櫃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歲荌。
歲荌,“……”
歲荌兩手扯著藥方,默默地舉起來把臉遮住,佯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這兩人吵架時的語氣過於自然熟稔,像是對妻夫,她這種外人完全沒有存在感。
何葉挖了劉掌櫃一眼,看向歲荌,又是輕柔語氣,“你來隨我抓藥。”
前後態度跟語氣截然相反,歲荌不敢吭聲,隻默默跟上他的腳步。
見劉掌櫃還想跟過來,何葉扭頭,一個眼刀甩過去,劉掌櫃條件反射般坐在床邊,乖巧又老實,“你們去你們去,我留下看孩子。”
“……”
吵了兩句,堵在何葉心頭的鬱氣倒是散去不少。
他借著抬手挽耳邊碎發的動作看向歲荌,視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最後垂眸,視線落在她褲腿跟鞋麵上。
歲荌渾身泥,沒比床上那個乾淨多少,臟的就像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筍,但她眼神清亮乾淨,氣質清爽,給人的感覺猶如白淨的筍肉,清新乾脆。
是根好苗子。
何葉眸光閃爍,輕聲說道:“這小孩雖是你撿來的,但永春堂有永春堂的規矩。”
歲荌,“?”
歲荌心裡突然發毛,直覺有詐。
果然,何葉開口,朝她輕柔一笑,“那便是概不賒賬。”
歲荌,“??”
歲荌扭頭驚詫地看何葉,兩眼瞪圓。
何掌櫃,何掌櫃您怎麼了,您是不是被劉掌櫃附身了?
這才出了永安堂的門,您剛才那一臉“治病救人”的菩薩相怎麼說沒就沒了!
歲荌戰術性停下腳步,身子後撤,眼睛盯著何葉看。
老實交代吧,您跟劉掌櫃其實是兩口子吧?
何葉頂著歲荌那張震驚臉,說道:“看診費加藥費,一共一兩四錢。”
“???”歲荌沒聽清,“多少?”
何葉笑的溫溫柔柔,“一兩四錢。”
歲荌下意識捂胸口,那裡放著她全部身家。
您跟劉掌櫃就是兩口子吧!
兩人如出一轍的會“算”。
何葉問,“你是先墊付呢,還是等找到小孩母父再拿藥?”
從剛才在永安堂時歲荌開口說病症,何葉心裡就一清二楚,她至少是懂點醫術的。
既然懂醫術就知道,那小孩要是今天不吃藥,定然挨不到明早天亮。如今太陽已經下山,就算是報官,全縣衙役一起出來尋找都不一定能在明早之前找到小孩雙親。
正好到長春堂門口,何葉提著衣擺抬腳進去,聲音落在身後,“我不催你,你好好想想。不過,我不賣你藥,劉掌櫃定不敢賣你藥。”
剛想轉身折返回永安堂的歲荌,“……”
何葉已經進去,留歲荌站在長春堂門口站著。
這哪裡是進去不進去的事情,這分明是一兩四錢一屍兩命的事情。
哦,還有她的一條“命”。
歲荌把這點積蓄看得極為重要,放在屋裡都覺得不安全,出門必然貼身帶著。
其實吧,這小孩跟她又沒血緣關係,歲荌把人從溝裡撈出來一路連背到抱弄到藥鋪,已經對得起她自己的良心了。
歲荌這時候要是轉身就走扭頭回家,也沒一個人能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冷血。
至於小孩的生與死,能不能吃到藥,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連劉掌櫃何掌櫃這樣的人都漠視生死不願意管,她為什麼要管,她又有什麼本事管。
歲荌打算回去拿自己的竹簍,趁著天色黑透之前趕回村子。
大不了,她這雙鞋不要人賠了。
太陽已經快落山,外麵天色隻剩半邊夕陽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