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姨娘就讓林嘉悄悄去遠的、沒人的地方設祭。
去哪呢,梅林最合適。大晚上的不會有人去那邊,不容易被發現。又臨水,也好滅火,不容易出事。
這個時間粗使婆子已經躺下了。雖是個粗使,卻是淩府的家生子,杜姨娘不太使喚得動她。便自己親自幫林嘉開門:“我守著門,早點回來。”
林嘉低聲應了,帶著小丫頭溜著牆根摸黑夜行。
待小心過去了這一排院子,才晃著火折子將燈籠點起來,照著路,小心往梅林去了。
去年是在梅林那片空地上祭的。
如今那塊地方是淩九郎晨練之地,林嘉怕明早被發現了紙灰,惹淩九郎不快,今年不敢再在那裡了。
梅林這裡她熟得很,帶著小丫頭去了靠近水邊的地方。
娘親的家鄉也是有很多水的地方,離金陵其實也不算遠,坐船幾日便能到的地方。
但林嘉隱隱記得,娘親還活著的時候,想念的不是家鄉,是京城。
小時候哄她睡覺,彆人的娘親講的都是小貓小狗小羊羔的故事。她的娘親給她講京城,講皇宮,講年老的皇帝、美麗的妃嬪,講新年夜裡的火樹銀花……
小丫頭“噫”的一聲打斷了林嘉的回憶,她道:“對麵怎麼還亮著燈?”
林嘉遙遙看去,果然水榭還亮著燈。她遲疑了一下,道:“許是書房的姐姐們?”
燈油是錢,蠟燭更是錢。對麵那光的顏色明顯是蠟燭。小丫頭咋舌:“主人不在,丫頭晚上也敢這麼點蠟嗎?”
前年杜姨娘身邊的丫頭到年紀了,發出去配人了,才換了這個小丫頭。一個守寡姨娘,這樣的冷灶哪有人願意來燒,能來的自然不是什麼伶俐出色、見過世麵的。
身邊的婆子也是這樣。
杜姨娘也不願意把銀錢浪費在這倆人身上,寧可攢著,以後多給林嘉留點,也不怎麼給丫頭婆子打賞。所以丫頭蠢笨、婆子疏懶,杜姨娘也無所謂。
林嘉道:“四房跟我們是不一樣的。”
莫說林嘉和杜姨娘,便是她們兩人所倚靠的三房也沒法跟四房比。
雖然都姓淩,但十二郎是什麼樣子,淩九郎又是什麼樣子,瞎子也看得明明白白。
但不關她的事,林嘉找個合適的地方,擺好香燭果子,燒紙的盆不好攜帶,便用小鏟子刨了個淺淺的土坑,點著了火。
林嘉知道自淩九郎回來後,水榭書房重新啟用,因此會有燈光。但她沒想到,此時在書房裡點著蠟燭的,卻正是淩九郎本人。
淩昭上午作畫,下午放空了半天,晚上才又翻開了淩四爺的文稿。
待桃子小心提醒他該就寢了,他隻揮揮手,眼也沒抬。
桃子安靜退出去,卻跟南燭抱怨:“自到了家裡,吃飯也不正常了,睡覺也不正常了。”
公子以前是個多麼嚴謹自律的人啊。
南燭道:“那也沒辦法。”
彆說公子,就連他這些天都覺得骨頭有點鬆散了。從前在京城,他每天要為公子跑多少趟腿啊,現在幾可以用“無所事事”來形容了。
連他都這種感覺,突然賦閒在家的公子肯定難受,且得適應呢。
淩昭不知道貼身的人在外麵小聲擔憂地議論他。
他放下手中稿子,隱隱有點明白自己這幾天不對勁的狀態是怎麼回事了。
是父親的文筆太好了——那些生活的細節栩栩如生,那些字裡行間的情緒像指尖拂過琴弦,帶著餘音,硬是把他拉進了那些錯過的時光裡。
強烈地代入了。
但當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立刻就從中掙脫了出來,又回到了現實裡,成為了他自己。終究他和父親是不一樣的人。
淩昭揉了揉太陽穴,起身伸了伸腰。
他習慣性地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麵卻是一片漆黑。
憋了一天,都以為要下雨,雨卻沒有下下來。到了傍晚的時候,那些陰雲散了,空氣也變得爽朗起來。
抬頭能看見月亮,半遮著,欲語還休。映在水中,有種涼意。
淩昭獨自消化情緒。
他原不是這種看個月亮就傷春悲秋的人,還是父親的文字對他造成了影響。
驅散了這些情緒,正準備轉身,淩昭的目光忽然凝住,喚了聲:“南燭。”
南燭和桃子都在外麵聽喚,聞聲麻利地進來:“公子可是要就寢?寢室都收拾好了。”
淩昭卻背著手,道:“你過來看看,對麵怎麼有火光?”
南燭咦了一聲,走過去張望一下:“真的?怎地有火光?好像有人?好像還有燈籠?”
淩昭負手沉默了片刻,問:“對麵的人在乾什麼?”
南燭不確定地瞎猜:“……烤地瓜?”
丫頭婆子嘴饞了,偷偷找個沒人的地方烤地瓜吃,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還有彆的可能性,南燭是個機靈鬼,他不是想不到,隻是不敢說。怕觸了主人的黴頭,想含混過去。
淩昭凝視了片刻,卻十分肯定地說:“有人在私祭。”
淩昭自己說了,南燭便道:“我去看看?”
府裡正經的主人想祭誰都不必遮掩,正正經經請高僧來做法事都是可以的。
會私祭的,自然都不是正經主人。或者丫鬟婆子,或者寄居的親戚。不管哪個,未得主人家允許,在人家家裡乾這個,多少都會招些不快。
但其實也不是大事。讓小廝過去嗬斥走便是了。
但淩昭卻輕聲說:“打上燈籠,我過去看看。”
南燭有點吃驚。但淩昭下了指示,他便立刻去打燈籠去了。
走在夜色裡,淩昭抬頭看看墨藍色的星空。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要來親自看看。
仿佛這一天的陰雲都是為著夜裡這一點火光鋪墊。總還是父親那些文字在影響他,總覺得彩雲蔽月,水波清冷,對岸該有一段哀思……和一個與這哀思相稱的人。
他想去看看。
其實也可能就是,睡不著,又太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