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上前幾步轉身,麵對康熙下跪道:“奴婢清棠見過皇上。”
康熙笑著說:“起來吧。”
我起身站直,低順著眼睛,隻是瞧著地毯,藏在袖子裡的手,卻是捏得緊緊的,還是抖個不停。
“朕問你,你這糕點,叫什麼名字?”康熙的聲音語調都是平平的還帶著笑意,可不知怎麼,我都感覺很緊張,一想到他是三百多年前那位赫赫揚揚的康熙大帝,脊梁骨上就會涼嗖嗖的。還隻好一麵安慰自己他是明君,不是一個暴君。
什麼名字?可不就是薄荷蓮藕糕嗎?莫非它還要有些什麼寓意不成?想到這裡,便定定神強抑著緊張答道:“回皇上的話,這是薄荷蓮藕糕,但其中還有個寓意。”
康熙來了興趣,便問道:“有什麼寓意呢?”
我暗暗在心中默念了幾遍,方才說:“屈原有《離騷》詩曰‘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這是應了蓮花了,而薄荷又有去火凝神的功效,幾位主子常說皇上您最近上火,身體不適,奴婢就想著用薄荷配了蓮花,不但嘗起來沁口,意境也是自然靜潔的。”
康熙默默地聽了,然後哈哈大笑說道:“描繪蓮花的詩句諸多,本以為你一個宮女要用也是‘接天蓮葉’一句,你怎麼偏偏用屈原的這一句?你可知他的意思嗎?”雖是笑著的,但眉宇間探尋的意味又濃了些。
我靜靜地說道:“奴婢素來敬愛屈原,這句話可貴在其堅守誌節,不畏他人言語,配了薄荷,那般清雅靜潔的植物方才不俗。”
康熙沉思一會兒,笑道:“這倒是解得頗妙,那這木蓮凍呢?可也有寓意?你說來聽聽。”
我忙扯過思緒,心中快速思索一通,回答道:“回皇上的話,這木蓮倒是應了白樂天之詩《木芙蓉花下招客飲》‘莫怕秋無伴醉物,水蓮花儘木蓮開’了。”
康熙哈哈大笑,對良妃道:“看不出來,你這鐘粹宮真是個彙集精粹之處,連一個小小的宮女,倒也算得上是讀過些詩書的。倒也是應了這宮名了。”
良妃臉上微微帶著笑意看著我。我卻背後冷汗涔涔,手指已經發涼了。
康熙又說:“這孩子心靈手巧,倒比禦前侍奉的人還靈巧些,梁九功,你說呢?”
梁九功聲音端正的答道:“奴才也覺得這位姑娘頗為蕙質蘭心,想來也是略通詩書的,想來也會比彆人□□一些,做出來的茶點也比蘅蘭她們強多了。隻是不知道姑娘可精通茶藝?”
我心想不妙,梁九功是康熙身邊的總管太監,康熙很多意思都由他授意,如今莫名其妙問我茶藝又是怎麼回事?
但也不敢多慮,隻得如實回答道:“隻略略懂些皮毛,平日裡多是怡蘭姐姐在打理,我隻是幫她打打下手罷了,算不上精通。”
康熙隻是閉目養神著靠著背墊,但頭卻是略點了點。
梁九功心平氣和地對良妃說道:“良主子,這兩日禦前侍奉的人都不怎麼靈巧,做的點心也多有違聖意,老惹得皇上生氣,老奴想,清棠這般精通這些茶點的打理,不如到禦前侍奉去當值,可好?”
良妃微微一怔,隨後眼神略帶悲戚之意地看了愣在當地的我一眼,緩緩道,“清棠得皇上看重,能夠到禦前奉茶,是她的福氣,連我這個原來的主子,也是跟著沾光的,我豈有不肯之理呢?”又轉頭對我說道:“清棠,還不趕緊謝恩,以後凡事都要請教梁諳達,讓梁諳達多多提點你些。”
我愣愣地跪下,身體已經完全麻木,隻是嘴巴好像受彆人掌控似的謝恩道:“謝皇上隆恩,謝梁諳達賞識,清棠定當儘心竭力,還望諳達多多提點。”
黃昏薄暮的夜色下,有些什麼東西仿佛正在逐漸的消失,映在鐘粹宮地麵上的晚霞充滿了欲說還休的寂寥,昏黃的夜色裡,這座紫禁城中最為受看重的烏鴉正披著灑金的黑羽,叫囂著飛過,逐漸隱於天空宮闕的彼端。它們叫破蒼穹的嗓音,不知怎的也有一種裂帛的感覺,撕裂著縈繞於宮中的飛簷雕欄之間。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消失的,是我辛苦維持的安穩度日的期望與假象。就算當時我裝作愚笨,一問三不知,反倒會牽扯他人。進退兩難而已。
當我叩首謝恩的時候,我已經清晰地意識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已經逐漸成了我一生的奢求,良妃宮中的隨意將一去不返,剩下的年華歲月裡,皆是乾清宮中日日年年的恭謹和小心翼翼。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未想到,這居然是自己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