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能告訴我,我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理念世界中的一個碎片?
我之所以懷疑,是因為我想確定自己的存在。是的,我的存在——這裡是我的城堡,它沉睡在這個無光的世界中被人遺忘的一隅。我沒有見過它的真實麵貌,因為我從未走出過城堡的大門。或許即使在城堡外麵,也隻能看見它投射在沉寂黑夜中的身影吧。城堡裡麵並不黑,每一條走廊,每一個房間的門口——我能記得很清楚這個城堡中所有的走廊和房間——都有微光的精靈閃爍在銀色的燭台上。隱約可以看清楚花紋的暗紅色地毯觸感很柔軟,走在上麵完全聽不到一點聲響——或許應該說,連聲音也無法在這裡存在罷。
這裡很安靜。安靜到好幾次我甚至以為這座城堡空無一人——當然包括我自己。大廳中暗金色的窗簾為原本空曠的空間增加了一些充實感,窗簾上麵的花紋我從未看全過——它們總是隨著織物的褶皺順勢隱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這些皺褶似乎從來都沒有變化過,它們和華麗的椅子一起靜止在那裡,讓我覺得它們更像是畫在油畫上的靜物——說不定真的就是這麼回事呢。我可以從石質的窗口向外望,那裡有開的正旺盛的薔薇,它們永遠保持著這種開放的狀態,停留在相互交纏著、在整個黑色鐵柵欄上肆意扭曲蔓延的醜陋荊棘上。花朵的顏色真實的可怕——那鮮紅,仿佛是醉倒的天神手中滑落的酒杯,碎裂在在花瓣上變成的屍骸。花瓣上掛滿像是昨晚才形成的露珠,一顆一顆晶瑩剔透,但不會閃爍。花瓣是它們永久的居所——它們不用擔心明天陽光的利箭會射穿它們的軀體,溶化它們的靈魂——因為根本就不會有陽光,根本就沒有明天……
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龐大的一座城堡會空無一人,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廳堂房間布局都像是畫在油畫上的景物;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連一絲微弱的聲音都沒有。我當然更加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存在於這裡,為什麼我從未走出過這座城堡。為什麼那些花兒形態僵死地掛在那裡,像是警示牌一樣,在每當我往窗外望去的時候,它們總是第一個跳入我的視野,冷漠地嘲笑著我的茫然——
收回你的視線吧!你與我們並無兩樣……
是啊,或許我真的和它們是同類——和那些靜止的景物,靜寂的空間,永恒的黑夜一樣,存在於這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很遺憾,我找不到任何證據來顯示我與它們的不同——我聽不見我的呼吸,感覺不到我的心跳,我隻是有著自我意識——但是誰又能否定那些景物沒有存在著這樣的“自我”意識呢?我不知道我是誰——很可能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某一天,不小心被我遺忘了也有可能——不過這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真的,就像是一根蠟燭決不會對自己如何被造出來有興趣一樣。但是這並不能讓我感到心安理得,相反的,我的內心深處充滿了疑惑與恐懼,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每當我用手撫摸柔軟的織物時,看著它們的皺褶從被我的手指弄亂到最終恢複被我觸摸前的樣子時,我的內心就不可抑止地湧上來一股躁動,這股躁動有時候會強烈的讓我想撕碎我手邊的一切東西。但是我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即使是斷裂的絲線也會無動於衷地躺在紅色地毯的夾縫間,冷冷的回應著我的瘋狂……我早就習慣這一切了。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是妥協——我知道我是它們的同類,我不可能做出什麼事情改變這個現狀——我們都是不會變化的東西,永遠保持著這種愚蠢可笑的狀態,無始無終地存在下去……
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像我們這樣的存在。我找不到答案——或許答案早已經被我遺忘也有可能。我的內心始終處在懷疑與否定中。這令我害怕。通向大廳的走廊裡掛著一麵古色古香的鏡子——它被暗淡扭曲的金屬色薔薇花邊包圍,那些薔薇和城堡外麵的一樣,永遠以盛放的姿態停留在在鏡子旁邊。它們或許比外麵的薔薇要幸運一些,它們可以看見鏡中另一個虛幻的自己。但有時候這種虛幻也會讓人崩潰以至發瘋。鏡子在我意識到它的存在前就已經靜靜的掛在那裡,是它讓我意識到最初的恐懼——好幾次,我無意間望向鏡子時,總是能看見那張刻板冷酷毫無表情的臉,在那裡用令人心寒的目光回望著我。那冷漠呆滯的目光仿佛在用儘一切可能諷刺嘲笑我——怎麼?你覺得害怕嗎,你感到恐懼嗎?彆忘了,這可是你自己啊……
好幾次,我都差點砸碎那麵鏡子——我知道我是在逃避。它說得沒錯,那個令人生厭的毫無生氣的虛像的確是我自己,那決不可能是其它什麼人。但是我恨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恨那個毫無生氣的眼神。是的,我害怕照鏡子,我討厭鏡子中的自己——特彆是那張無表情的臉上偏偏又不帶半點血色,蒼白的像塊青瓷。靜靜的躺在兩邊垂下的黑色長發中。即使是頭發也不討人喜歡——那樣死板無變化的直發,無論怎樣打理都一如既往直挺挺地垂在那裡,毫無生氣。而它偏偏又是黑色的,那顏色簡直就要與夜空融為一體,成為這個靜止世界的一部分而永遠存在……
唯一的,唯一的讓我能靜下心來的,恐怕隻有那個深藍色的瞳孔了。
我討厭鏡中那雙眼睛,雖然它們無辜地鑲嵌在青瓷色的皮膚上,安詳而毫無生氣,滿不在乎的注視著自己的主人。但是唯有那雙瞳孔的顏色,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忘懷——那原本並不是屬於我的顏色,透明如青空般的藍色——它隻存在於不知何時開始的夢境中……
***
我習慣做夢了,卻不知從何時開始的。我早已厭倦了這種毫無生氣的存在——或許隻有做夢才能讓我心情不那麼煩躁。隻是……如果那真的是一場夢的話,如果我沒有醒來的話,那該多好啊……
一個小孩,蜷縮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一角。他和我一樣有著令人苦惱的黑色直發,隻是我不知道他眼睛的顏色——他總是低垂著頭,把半掙半閉的眼睛深深埋在下垂頭發的陰影中。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樣,有著一張死氣沉沉的臉。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寂寞,他心中那點不為人知的聲音。或許他也和我一樣,在懷疑與否定中苦苦掙紮——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存在……直到有一天,他從未看見過的陽光,第一次漏進他居住的這個陰暗的世界……
金色頭發的孩子推開地下室的門,他的身影與陽光一起躍入這個黑暗的世界。他從未想過這座充滿陽光、朝氣蓬勃的城堡中會存在著如此令人窒息的黑暗角落。或許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他臉上的表情變得相當沮喪。但很快,他又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神興奮起來——他發現了一個被遺漏的角落裡,躺著一個殘缺不全的洋娃娃。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就像涉足於暗不見底的沼澤中,每一步都充滿了謹慎。他撿起了娃娃,儘管它缺少了兩隻手臂和一隻腿,內部的填充物也任意暴露在外,但是看得出,它的製作相當精良——金色的卷發配上鑲有白色百合邊的深藍色羅可可式華麗衣裙,無論是做工還是藝術性,這個娃娃都是上品。唯一可惜的是這個娃娃的表情太過僵硬,完全沒有想象中那種栩栩如生的感覺,看起來像一具屍體。這種貴族小姐們的手邊玩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他帶著這樣的疑惑,望著手中漂亮的娃娃。
那一瞬間,他發現了另一個蜷縮在牆角的東西——或許是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驚嚇,下意識地用手臂遮擋著射向他的光。這個細微的動作被金發孩子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帶著驚訝的神色,慢慢蹲下來仔細審視這個似乎是活著的小東西。
你是誰啊?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金發孩子心中這麼想,但他沒有說出來,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發現他有像夜色那樣深邃的黑色頭發。從手臂露出皮膚的地方可以看出他非常蒼白,甚至看不出一點血色。他從未見過那樣白皙的皮膚——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呆在地下室,常年照不到陽光而形成的吧,他心想。
蜷縮著的孩子起初可能是因為害怕而又向牆角的方向挪了挪。但在金發的孩子蹲下凝望了他一會後,他已經不那麼害怕了。可他還是不敢把頭抬起來——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麵前這個伴隨陽光而至的孩子,他金色的頭發反射著身後明亮的陽光,對常年呆在地下室的他來說太過美麗耀眼了。他害怕自己一睜眼,就會因那樣的光輝而永遠失明。
所謂命運就是這樣一瞬間的事。如果那個金發的孩子沒有推開地下室的門,又或是黑發的孩子在見到他之前就已死去。那麼這個夢將永遠不再延續。緣分或者偶然不過是命運開的一個又一個玩笑,如果沒有這樣的相遇,詛咒的鑰匙終究不會開啟命運的大門。理念與現實有時往往難以區分,就像不知從何而來的疑惑與焦慮從內心深處噴湧而出,衝撞著人們早已變得脆弱的存在感……
他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睛,因為即使是失明,他也想看一眼那束射進他生命的陽光。美麗而耀眼的陽光,讓他感受到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那一瞬間他產生了幻覺——他以為自己也是屬於那個陽光世界的一部分,他甚至任性的以為自己可以和這樣的陽光一起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中——儘管那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協調。他眯著眼睛,想仔細看看這個近似於奇跡的存在——他有著令人讚歎的金色頭發,柔軟而略微卷曲,他甚至想伸手去觸摸這樣的頭發,那一定會有妙不可言的感覺。雖然他的皮膚也很白皙,但那是健康紅潤的膚色,決不是自己這種沒有血色的蒼白。但最吸引他的還是他那雙湛藍如天空般的雙瞳。那溫柔卻飄忽不定的藍色,其中蘊藏了多少令他神往的幻象——那是令他難忘的顏色,他第一次從那樣的眼瞳中感受到了親切與安詳,這些感覺對他而言就像是神賜予的寶物一樣珍貴。他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到令他自己都覺得難堪的幻想——他渴望被那樣清澈如水的溫柔雙瞳注視著,就像生長在密林之中,渴求陽光與雨露的稚嫩花朵那樣。
或許就是那一次,他感覺到了自己近乎破碎的生命與存在。也是那一次,他強烈的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對他而言是多麼的不可或缺。他甚至自己都沒有覺察到,有一些東西似乎正慢慢的在他心中萌生……
“多麼幸運啊!”金發孩子發自內心的叫了出來。他發現眼前這個蜷縮的孩子雖然發色和質感都和自己不同,但是那雙微微睜開的眼睛中卻蘊含著與自己相同的顏色——那是天空的顏色!
“這太神奇了,我們眼睛的顏色一模一樣呢!”金發孩子再一次興奮的叫出來。因為他的瞳色是那樣特彆而罕見,所有見過他的人,無一不讚歎那份來自天空的顏色。就連為他教父也讚歎他那雙眼睛除了他父親,“世上不會再有第三個人擁有”。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或許就是這樣一種簡單的認同。他像發現寶物一樣,情不自禁湊近那個蜷縮在角落裡的他,興奮又喜悅的盯著他看。
他說,我的眼睛也是那樣的顏色,天空的顏色……
那是騙人的吧?雖然自己從未看過自己的樣子,但是那麼神聖的顏色,自己真的也會擁有嗎?
“啊?對了,我叫Russell,你呢?”
我?他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真是的,自己明明從未說過話,卻在剛才聽到那句話的一瞬間,居然產生了想和他說話的衝動。他想,即使自己能發出聲音,也不可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吧。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可笑,明明自己根本不知道說話為何物的。
“你不會說話嗎?……你沒有名字嗎?那真是遺憾……”
當他聽到這句話時,努力開口說話的動作僵住了。名字?名字是什麼?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對他而來過於陌生的詞語會令他如此不知所措。剛剛他還幻想的東西,仿佛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詞語擊得粉碎。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難過。
他望著金發的孩子,剛才還在喉嚨裡徘徊的含混的發音,此刻全都銷聲匿跡。他就這麼看著他,緊緊地抿著嘴唇,異常安靜。他隻知道自己抱持著與他對話的幻想是多麼的錯誤,卻不知道那時的自己隻是被膽怯禁錮了內心。
“彆擔心,你一定會有個美麗的名字。”金發的孩子微笑著安慰他。“不過更重要的是……你應該笑一笑。”
原來金發的孩子早已發現,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就沒有改變過,無論是驚恐,還是緊張,他都沒有任何表情上的反映。那種感覺,簡直就像他手中那個殘破的娃娃。
他心中震顫了一下。雖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聽金發孩子的語氣,那可能是比較嚴重的一件事——即使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些。但是……他說的“笑”是什麼呢?該如何做才能笑呢?
金發的孩子永遠無法理解如何做到表情無變化這種超乎想象的事情,就像黑發的孩子也不能理解應該如何做才能改變表情。這就像一道天然的鴻溝,無情的橫在兩者之間——金發的孩子表情永遠是那麼豐富多變,在他身上無時無刻不迸發著少年特有的朝氣、青春和強烈的生命力。而這點對黑發的孩子來說,簡直就像閃爍在天際的星辰那樣遙不可及——他的心情全都被“表情”這種東西深深掩埋在那個麵孔之下,沒有分毫妥協的可能……
***
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