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 人是抓不住一切的,因為人是時間……(2 / 2)

即使是死,他也毫無怨言,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就是為了這樣的美而存在的。他的生命與這種至高無上的東西比起來,簡直什麼都不是!

即使是死,他心甘情願……

可是,Villa又是怎麼想的呢?

他無法對Villa視而不見——她仍舊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的起居生活,絲毫沒有因為他的冷漠而表現出一點抱怨。有時,Villa會走進他的畫室,在凝望著那幅畫而忽略了四周所有存在的他身邊坐下,輕輕拉過他的手,把它們放在自己的膝上。靜靜望著他的臉,仿佛想把他從那幅畫的幻影中解救出來。但這一切都太過蒼白無力,絲毫沒有任何她希望的跡象發生。可是,他決不能否認自己那時候對這一切沒有感覺。雖然在外人看來他完全被那幅畫捕捉了意識與靈魂,但是——或許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心裡麵一直想著的都是Villa……

同時,他也知道,這種話即使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包括他自己。特彆是當他無意間與畫中的女人四目相對時,他真的對外界的一切都感覺不到了。不知為什麼,他總是這樣矛盾著——在他得不到他的理想時,他的心中隻有追逐信念這一個想法,但是當他似乎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時,他又變得有一絲猶豫與懷疑。這種變化令他苦惱極了,他發現他所追求的東西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他所希望的美好情感,即使那種美能輕易地在一瞬間俘獲任何人的心靈。但是,他慢慢地開始懷疑起來,似乎這種至高的美——就像啃蝕靈魂的魔鬼一樣——在無聲無息間,一點一點掏空了自己的內心。這種感覺令他害怕,不僅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空虛,也因為每當他在惡夢中驚醒的那一瞬間,他隻有緊緊地抓著Villa的手臂才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沒有被魔鬼從身體中剝離,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起初他隻是以為可能是得到了追求已久的東西之後接踵而至的無儘空虛。但是很快他否定了這個想法。每次Villa不在城堡中時,他一個人是不敢接近那幅畫的。雖然平常人可能不會相信,Villa可能更加不會。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很害怕——尤其是害怕單獨與那幅畫像相處。他越來越感覺到那幅畫像似乎散發著一種可怕的力量——那並不是使人愉悅,使人心靈得到淨化的美;而是用甜美的毒藥誘惑人心最深處的黑暗的魔性——在這種力量下,他不能自拔,他知道自己內心並不堅強,而且每當他想起那個畫中女人的雙眼時,他內心深處的黑暗、邪惡就像得到春天的雨露般瘋狂地滋生。他那時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緊握著胸前的十字架,努力從被黑色荊棘纏繞的心中找出一點微乎其微的空隙,不斷地向上帝懺悔著,祈求得到救贖……

他的精神快被這美的魔物徹底折磨到崩潰了。他似乎到現在才意識到求救這種舉動。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因為他所有的信念與理想都奉獻給了他心中那個至高無上的“美”,他擔心自己已經遭到上帝的遺棄與譴責。這個時候,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就隻有Villa。他知道自己是個非常自私的人,尤其是對待Villa。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無法得到原諒,他隻是希望——那怕是被指責也好——自己不要被Villa拋棄。他已經一無所有了,每天他的內心都倍受煎熬。他完全不能想象如果再失去Villa的話,他會怎麼樣——徹底墮落?死亡?或許這都算好的,他更加害怕的是他的精神會從此永遠被那個魔物主宰著,成為她肆意玩弄的奴隸,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經受魔鬼最惡毒的誘惑,而自己內心的最後一絲良知,隻能永無停息地在魔爪中掙紮……

他需要Villa,他認為唯一能拯救他的人。

Villa當然沒有拋棄他。她仍然像以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的起居,並且在他煩躁的時候更加耐心地安慰他。那些時候,他都恨不得以前那些事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一切災難的緣起都應歸咎於一開始他對“美”這樣的東西忘我的追求。他認為是他自己一手造就了自己的痛苦,而現在,卻偏偏要讓無辜的Villa來承擔這個結果。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根本不是追求理想的勇者,而是個極其懦弱、膽小的失敗者。他虧欠Villa的太多了,甚至他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償還這一切。每當這時,Villa總是輕輕安慰他,陪她到田園去散散步,好讓他稍微擺脫一下那個折磨他內心的陰影。有時,他會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語,希望Villa能夠怨恨他的所作所為,這樣他的內心似乎才能從愧疚中稍微得到放鬆。但是Villa總是笑著回應他,勸他儘量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經曆。因為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況且,他們的小寶寶也快要出生了。

他看著Villa微微隆起的腹部,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

他決心放棄那個信念,和Villa一起好好生活。當他在Villa的照顧下,精神漸漸穩定一些時,他親自走進那間他已經有許久都沒有進過的畫室,他現在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抗拒那位誘人的畫中女郎。隻見他輕聲對她說了聲永彆,然後就用畫室中一塊肮臟的布將整幅畫連同畫板一起包起,把他丟到城堡後麵的黑森林中。他簡直不敢相信,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自己的內心是如此平靜,絲毫沒有一點點因丟棄信念而造成的遺憾與恐慌,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愉快,就像得到上帝的寬恕與救贖一樣。

他以為,這一次,他終於能夠擺脫一切陰影,和Villa一起不受打攪地生活。這樣他也可以承擔起他應該承擔的一切責任。但是,他貪心的管家成了後來一切的變數。當他看見他家主人用布裹著一幅像是畫的東西朝黑森林走去時,貪婪的欲望立刻從他內心燃燒起來。他不會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個知名的畫家,如果他那麼做是為了丟棄一幅畫,他心想,那麼不可多得的好運氣便降臨在他身上——他完全可以趁著主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它撿回來,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然後等到他退休時,偷偷把它拿去賣掉。他認為,憑他主人這樣的名氣,這幅畫一定能賣個出乎意料的好價錢,那麼他就可以大賺一筆了。他不僅這麼想,也這麼做了。而且要藏一張畫布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閣樓的儲藏室,因為那個地方隻有他有鑰匙,而且一般人平時也決不會去光顧那種堆放清潔工具的地方。他於是決定,就把畫藏在閣樓儲藏室。

他偷偷摸摸去黑森林找畫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在確信城堡的主人和女主人都睡著了之後,他匆匆忙忙出了門。他不敢用風燈,因為他怕引起彆人的注意。他憑著白天的記憶,在月光的幫助下找到了那塊破布包著的畫。當他打開那幅畫的時候,原本激動的神情突然冷漠了下來。他之前看過許多主人的畫,那些畫,無論是靜物、人物還是風景,都是美的無與倫比。而現在這幅他正想方設法從畫板上取下來的畫,卻一反常態地用大量深藍、黑色塗滿整個畫麵,其中還莫名其妙地用青白色零星地點綴了幾筆,他非常懷疑這是出自自己主人的手筆,或者是——他當然不知道他主人丟棄這副畫的原因——他心想,不會是自己的主人為了嘗試新的風格的失敗之作罷。不管怎麼說,憑主人的名氣,即使是那塊試顏色用的臟兮兮的布,也會有人出高價把它買下,他這樣自我安慰著。

於是那幅畫又回到了城堡,安安靜靜地躺在不為人知的閣樓上。

***

那隻是一個夢——

他徜徉在灑滿月光的天台上,與Villa一起觀賞著令他心情舒暢的夜色。

或許這個月之內,他們的小寶寶就會降生了。這是令他和Villa興奮不已的事實。現在他回想起幾個月前的那些事情,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的感覺。但是,現在他不怕了,因為他和Villa的結晶帶給他對新生活的希望。有時候他甚至會幻想著他們三個人一起出去郊遊的場景——他們坐在金色的麥田中央唯一一棵大樹的樹蔭下,一邊欣賞著秋天帶來的喜悅,一麵看著那個可愛的小家夥興奮地在田間奔跑——那場景有時候會讓他覺得像確實發生過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地真實。或許就是這種對未來的憧憬,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的味道。他覺得那樣的感覺令他既充實又感動,他的內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正是那樣的感覺,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他現在終於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了。自那件事後他人生發生的轉變,他認為都應該歸功於善良的Villa。

他抬頭望著月夜明朗的夜空,那溫柔的深藍色仿佛安慰他似的回應著他的凝望。他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慨:

“我現在真是太幸福了,但是我並沒有變得更加堅強……我仍然會害怕,我怕會失去現在的幸福……唉,Villa,我多麼希望身邊的時光就這樣停下它匆忙的腳步,這樣我就能永遠和你在一起,不用再擔心會有任何事物將我們分開……”

Villa站在他身後,默默地傾聽著這一切。

“……如果時光真的停止了,我們的孩子又該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呢?”

他猛地打了個冷戰,因為在他背後道出這句話的那個聲音,不是Villa。

他驚恐地轉過頭去,一幅魔幻般的景象直接躍入他的眼簾——Villa已經不見了,剛才她站著的地方現在被那個畫中的黑發女郎所代替。她背對著夜空,一身古典黑色晚禮服將她很好地融入夜色。她黑色的長發順著風輕輕舞動著,頭發的末梢在月光的反射中融入了茫茫的夜空。她朦朧的臉色如同月光的姐妹一般,散發著青白的光輝。而最令人著迷的,就是她那雙夜色般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溫柔而神秘,仿佛能看透一切事物的本質和人們深藏不露的內心。而如果有人和她目光相接的話,他會在一瞬間內落入自己潛意識所構造的無窮幻象中——那是奪人心魄的眼睛,當人們麵對它時,就像置身於廣闊無儘的虛空,從遠古時代就刻錄在人類靈魂深處的最初的恐懼將在那一刻完全占據他的內心……

她現在就站在那裡,散發著驚心動魄的美。

他驚恐的情緒掩蓋了理智,隻見他背靠著欄杆,一隻手緊緊地握著身後可以支撐的東西。慢慢地向後退縮,直到縮到天台一個角落裡。他已經沒有退路了。那女人並沒有因他的慌張而慍怒,她隻是邁著輕盈幽雅的步伐,一步一步向他走來。一邊走,一邊用縹緲的聲音輕輕訴說著:

“我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你難道不高興嗎?”

他愣了一下,緊接著理智就否定了這個女人的話語。

“……怎麼可能?你隻是畫中的人物,不可能會出現在現實世界中……我一定是在做夢!”

女人的表情依然平和如初,她柔美的音色繼續著那些不可思議的話語:

“如果你認為現在是夢境,那麼你所知曉的真實又是什麼呢?”

他竟然一時語塞,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你一定不會忘記你唯一一次見到我的那一刻,那是怎樣的情形呢?那是夢境嗎?……如果那真的隻是存在於你心中的一個夢,你又怎麼能夠將它繪之於畫布?你不會不知道你那拙劣的複製品隻會讓人們曲解真正的我吧?……”

他此刻全身僵硬,腦中一片空白,隻有靈魂仿佛還是清醒的,被動地被她地話語俘獲。

“……但是,那些並不重要。我唯一感到高興的,是你愛我這個事實。……是啊,你對我的愛如此強烈,以至於讓我覺得我像是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樣。……你是那麼地愛我,你用你的精神和靈魂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用你充滿靈性的創造力造就了你即將出生的孩子……為什麼你又無情地將我拋棄?”

當他聽到這句話,他的震驚可想而知。他現在根本無法用理智去思考眼下的一切。他逃避般含含糊糊地回應著她的話:“……我無法,那樣下去。我隻是個普通人,我隻想要最平凡地生活……我知道自己的懦弱,無法拿自己轉瞬即逝的生命去追隨你永恒的存在。我並不是想要傷害你……”他他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那女人聽了這些話,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容。“……愚蠢的人,你存在於內心的怯懦遠比你的愛強烈的多。你害怕自己的渺小與短暫,你情願放棄遙遠彼岸的金色土地,隻去抓手邊一塊腐朽的浮木,從此隻能與它相伴漂流在無際的黑色大海上……你害怕消亡,希望能平安度過短暫的生命之旅,卻放棄對永恒的追求,你在乎的是瞬間,而拋棄的是永恒。可笑的是,你卻在剛才從心底裡希望時間能夠停留。你恐懼永恒而又需要永恒,真是可憐又愚蠢的人。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是Sein……”

他在聽到這個名字後,腦袋瞬間清醒了一下。他決不會不知道“Sein”的含義。如果她真的是Sein,他心想,那麼毫無疑問,她真的就是他心中一直追尋的那個最終的目標。如果她真的是Sein,他可以確信,她就是永恒的代名詞……

他們的對話,自始至終,那女人都在用一種嘲諷的態度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有時甚至無法分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他隻覺得自己的精神即將全盤崩潰。即使Sein真的出現在他麵前,而且比畫中的女人美了許多倍,在他的心靈深處,還是呼喚著Villa的名字。Sein在誘惑他,用儘一切甜蜜語言撫摸著他心中殘留的唯一一點對美的情感,但是他相信,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了,而且他不願回到從前。他好不容易才和Villa走到這一步,他不想因為一時的妥協而葬送掉自己後半生的幸福。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Villa的孩子即將誕生了,這更讓他堅定了對這個家庭承擔責任的決心。雖然Sein是他的夢想,但他畢竟是一個活人啊,他不可能拋棄生命與家人,去那渺茫的遠方追逐一個虛無飄渺的夢想。他自己不斷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

“我承認我是一個懦夫,但我不能拋棄我的家人……他們都是我最愛的人,我不能棄他們而去,還有我和Villa的孩子,那個小生命馬上就要來到這個世界了,他們不能沒有我……”

那女人聽了這番話,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漠且陰狠。

“於是你就忍心拋棄我和我們的孩子?……殘酷的人啊,我們的孩子也即將降生,不過他並沒有得到他狠心父親的祝福——他將會帶著他母親的詛咒而降生,他將給你的家族帶來無法避免的災難!你就靜靜等待那短暫生命中最後破滅的到來吧!愚蠢的人……”

他猛然間驚醒了,原來這一切隻是一個夢。但那女人恐怖的詛咒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久久不能消散。他全身大汗淋漓,而Villa卻靜靜地睡在他身邊,一副安詳的樣子,看起來絲毫沒有受到惡夢的侵擾。他鬆了口氣,雖然那個夢讓他耿耿於懷,但那畢竟隻是一個夢,他沒有必要再去理會它。他向外望去,月光依然那麼明亮,夜色依然靜謐迷人。

一個月後,他和Villa的孩子降生了。小家夥是個男孩,他陽光般的金色頭發和天空一樣湛藍色的眼眸簡直和他父親一模一樣。奇怪的是,他身上沒有半點他母親的影子——他簡直就是他父親的複製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