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正是Russell的意思，他早就想讓父母把這個老先生辭退了。雖然他知道這位先生的確在當地有著極高的威望，但卻不適合他。Russell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他喜歡閱讀書籍，尤其喜歡曆史和散文。不用說，他對書中的發生的事件有著自己的觀點和認識，甚至有些時候他的見地十分精辟獨到。就因為這種超越了同齡孩子的理解力與領悟力，讓按部就班的先生苦惱不已，他覺得這孩子超常的智力簡直就是魔鬼賦予的禮物——很難說他會這麼想的原因中沒有嫉妒的成分。

可是Russell的優越性卻遠遠超過了老先生的估計。不僅在學問方麵，他在音樂方麵的才華更令他身邊所有人望塵莫及。Villa喜歡音樂，但她在知道作為畫家的丈夫天性喜好安靜時，她嫁妝中的樂器僅剩下了一架羽管鍵琴。這種樂器的音色柔和，而且音量也比較小。但她卻沒有想到婚後她就再也沒有那樣歡快的心情坐在琴前演奏令她感到心曠神怡的曲目了。因此即使在Russell第一次表現出他對這個龐大的樂器感到莫名的興奮時，她也隻是象征性的教他了一些音樂理論和指法。但是她很快就驚訝地發現小家夥似乎對那些五線譜上地符號有特彆的感應力——他可以彈奏技巧高超的練習曲，可以修改原先樂譜中一些生硬突兀的和弦，讓它們變得悅耳柔和，有些時候他甚至會自己拿幾張五線譜紙，在上麵塗塗畫畫，仿佛在創作屬於他自己的旋律，然後就在羽管鍵琴上大彈特彈。Villa清楚的記得這個小家夥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生日禮物就是他為她作的一首曲子——當時陽光正好從窗□□入琴房，小家夥坐在龐大的琴前。他的整個身體都沐浴在陽光中，鮮明而耀眼。然後他抬起稚嫩的雙手，在琴鍵上暢快的譜寫他對母親最崇高的敬意。那些細碎、溫柔如清泉流淌的旋律流進Villa的心裡，時而急促，時而舒緩，仿佛精靈們在空氣中飛舞，它們所過之處留下的儘是點點閃光。Russell有時會轉過頭望著她，他的表情溫和而高貴，臉上的笑容如同陽光般燦爛。那一瞬間，Villa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她因Russell而感到自豪！

隻是，Villa有時會心想，唯一遺憾的是他沒能繼承他父親繪畫方麵的才能。

的確，城堡中裝飾用的油畫全都出自Russell的父親之手。它們美麗、細膩，引人入勝。但是Russell好像從小就對這些無上的藝術品不屑一顧。這一點令Villa百思不得其解。每當她善意的建議Russell跟著父親學習繪畫時，那孩子立刻變得非常不耐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媽媽，彆逼我學繪畫好麼？……那些死在畫布上的東西，我一點都不喜歡！”

是的，任誰都能看出，Russell充滿朝氣，全身洋溢著熱情。他喜歡變化，喜歡大自然的變幻無常，而對固定於形式的東西深惡痛絕。他喜歡自由的思考，喜歡史書神秘的語言和散文激昂的文字——這些都使他的思想自由馳騁在廣闊的思維世界中。他喜歡音樂是因為跳躍的音符讓他理解了生命的存在——在潔白的琴鍵上，在透明的空氣中，在開闊的心中，它們吟唱著生命的旋律，讓原本空無一物的世界瞬間變得生機盎然……他就是這麼一個超越常人想象的孩子。

就像閃耀的天使，連隻能蜷縮在陰暗小屋中的他也禁不住這樣想。

***

由於白天要做的事情非常多，Russell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端著蠟燭摸上閣樓。對於那個與世隔絕，每天隻能得到一點水和少得可憐的麵包的孩子，他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同情。他曾經為這個孩子受到不公平的對待而與他的父親動怒，現在，他同樣不甘心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想，至少他應該與他一樣擁有受教育的權利。因此每天晚上他都照例悄悄摸到閣樓上的房間找到那個孩子，然後從木門下麵塞進食物與水的一道窄縫處塞進他白天專程寫的一些字條和蠟燭。然後他就義務地為他講解字條上的東西。那些字條起初是一些字母和詞根，而後是基本的語法。Russell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教那個孩子基本的讀寫要領。他的講解生動有趣，深入淺出。他還特地拿了羽毛筆、墨水和一些紙張讓他白天自己練習。很快，他們的秘密課程就進入了文段。到了最後，Russell甚至會寫一些散文和詩歌塞給他——他在裡麵用了他所不知道的修辭法，當然他的意思是想讓他通過自己的知識與想象力去發現它們。那樣會從學習中得到更多的樂趣。這是Russell自己喜歡的方式，而其他人那種隻會告訴彆人應該做什麼、應該怎麼做的方式是他深惡痛絕的。

那個黑發的孩子第一次收到Russell的字條時，他雖然不明白那些線條是做什麼用的，但他感到特彆高興，因為Russell就在他身邊——雖然他們被一道無情的木門隔開。而後，他逐漸領會了Russell的意思——他想教他學習語言。雖然他不太明白學習語言對他有什麼意義，但是他很高興的接受了他的語言課程。剛開始的時候他隻是因為太過寂寞而希冀著Russell的陪伴。到了後來，隨著學習的深入，他發現Russell教給他的語言文字似乎非常的有趣——它們仿佛是活著的東西，而且擁有魔力，能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與愉悅——他無法忘記當他第一次用那些字母拚寫出Russell的名字時的高興。他漸漸開始主動探索這些文字，從中感受美妙的體驗。他認為，Russell給了他一件神奇又偉大的禮物。他為此心中充滿了感激，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表示這種感激之情，因此他隻能在每天晚上和Russell相處的那段短暫卻無比珍貴的時光中，儘可能的認真聆聽Russell的話。而Russell似乎也非常喜歡和他交談——他幾乎什麼都說，從那些玄妙的神話傳說，曆史故事，到關於他自己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有時候講的興奮了，忍不住大笑兩聲，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夜深人靜時，再微小的聲音都是令人恐怖地清晰啊！

黑發的孩子隻是靜靜地聽著Russell為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古怪新奇的事情——或許是他知道的太少了，那些事情對他來說全都是那麼不可思議。但是他喜歡聽Russell像這樣給他講。那時候他會借著蠟燭微弱的光線，順著木門因乾燥而開裂的縫隙往外瞧——那裡坐著Russell，他正講的起勁呢。他可以看見微弱的桔色燭光在他臉上跳躍，映照著他那高貴柔和的輪廓。他及肩的金發微微卷曲，凸起的邊緣反射著蠟燭的光輝。那跳躍、細碎的反光穿越了四周的黑暗，全數散落在他藍色的眼瞳中，斑斑點點。那是他最喜歡的藍色眼瞳——當他第一次看到它時，他的心就完全沉醉在其中了——但他也隻看到過那一次。而現在，那令他神往的眼瞳就在他麵前——它此刻已經不再是天空般的湛藍色——它已經變成了繁星點點的深藍夜空，在那個夜空中，他似乎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整個世界……

那時候，他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感覺——他希望時間能這樣停止，他希望Russell能一直這樣陪伴他——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離開那樣的陽光了，那樣令他覺得自己確實是活著的陽光。

令他欣慰的是，Russell每天晚上都能如期而來，和他說幾句話，然後給他塞一本書或是一些他寫的東西。但是時間畢竟太過短暫，Russell每次離去的時候總會抱歉的告訴他，他白天的功課太累了，以至於無法在和他繼續聊下去。或許是他每天期盼的念頭太過強烈，他似乎覺得Russell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且有時候基本上說不了兩句話，他匆匆塞給他一本書就離開了。他雖然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心裡確確實實能感到些許難過。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不斷地告訴自己Russell是因為白天要做的事情太多而無法繼續在晚上陪他。而且，他想，如果他看書的話，很快就會進入那個奇幻的世界，也就不會在意那從心底泛上來的小小寂寞了。

他漸漸地習慣了看書，他發現這是一種非常有效地排遣寂寞的方法。特彆是白天。他除了看陽光外不再無所事事——他可以走進書籍的世界，在那裡麵尋求更多的體驗。他漸漸愛上了看書，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一種認同感，他覺得書籍就像Russell的替身一樣，在他不在的時候繼續給他講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同時也學著書中的樣子，開始用筆試著寫自己的感受，雖然那些文字非常稚嫩，但他樂意這樣做，因為他已經發覺Russell時不時塞給他的紙張上麵寫的是什麼東西了——那些是Russell寫下的關於他自己的體驗——有時是對於某一事件的見解，有時是對某個自然景色由衷的讚美，有時又是他希冀的一些事情……他讀著紙張上那些優美的圓體子，就好像自己一步一步走進了Russell的內心世界，體驗著Russell的想法和他的感受。他現在才意識到原來Russell並沒有離他而去——他利用了文字，以便在無法與他見麵的時候仍然能夠進行交流。他此刻為自己之前那些不堪的想法後悔不已——他懊惱自己的自私與貪婪讓他誤解了Russell。他決心努力練習寫作，因為他也想用這個簡潔又直接的方式告訴Russell他自己的想法，他這種出乎意料的迫切心情令他自己都覺得非常驚訝。

當Russell再次來到他房門前時，他就把看完的書拿給他。可能是因為第一次寫作帶來的羞澀感，他沒有親自把自己寫的東西交給Russell，而是把它們夾在書裡一起拿給了他。Russell還是匆匆拿給他一本書就走了，沒有多說一句話。他無法在那一瞬間挽留他，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惆悵之情。雖然一直以來他都不斷告訴自己要忍耐，要理智的控製自己的情緒。但他卻無法無視自己失落的心情——他喜歡書籍，喜歡Russell講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他卻無法親自去體驗它們——他無法看見詩歌中描述的自然景象，無法聽見銀鈴般的自然之歌，他想象不出所謂的自然之美是怎樣一種感覺。這個心結從Russell第一次跟他聊天的時候就產生了。他知道自己沒可能親自走出這個房間去看看外麵，但是他更加不能去要求Russell幫助他——他怕他會因此被他的父親責罵。因此這個夢想便一直深埋於他心中，從未開口對Russell說過。此時，他儘量克製自己這種惆悵的心情，抱起那本書轉身回到了那個大木箱前，拿過蠟燭，正想借著燭光看書時。他突然發現書頁裡夾著什麼東西。

那是一張紙，上麵是Russell用工整的圓體字寫的一句話：

“明天，我會帶你去看世界！”

他的心怦怦的跳起來。第一次，他第一次感到了胸口有一團熾熱的東西在膨脹。他抑止不住此刻的激動。他抓起那張紙，把它緊緊貼在胸口。心中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靜。他無法相信這是真實的，他把那張紙反反複複又看了幾遍，確定那是Russell的字跡之後，他的心情已經太過激動，以至於根本沒辦法靜下來看書了。他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個夢，這是真實的——自己終於有機會可以看見外麵的世界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他為了不致於興奮過度，乾脆收拾起屋裡堆放的雜物——他把它們一個一個擦乾淨，整整齊齊放好。這是此刻他唯一能使自己冷靜下來的方法。

Russell會怎樣帶我出去呢？逐漸冷靜下來後，他開始想這些問題。他會帶我去看些什麼呢？森林？田野？還是美麗的湖泊？……他腦海中不斷的幻想著所有可能的景象。但是他很快意識到，這些似乎都不是最重要的。對現在的他而言，他相信，最重要的事情是Russell為什麼會知道他的想法！

是啊，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心情呢？他現在才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確信自己平時絕對沒有提到過任何有關這個想法的事，而且——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僅僅是在自己寫的東西中隱晦地提到了一點那種心情。但是Russell那時並沒有看過那張字條，他又怎麼會知道呢？

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Russelll知道父母要去造訪一位朋友，於是裝病借故不去。對他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可以帶那個孩子出來看看外麵的世界。因為他知道，即使文字的描繪再怎麼細致，也不能完全體現自然景觀帶給人們的體驗。更何況，那個孩子從未看過這個世界一眼——他又該如何了解文字描繪的片段呢？他在教他讀寫的時候深刻的體會到了這一點。但是，因為父親的緣故，他無法帶他走出那間陰暗的小屋。而現在，這個絕好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從心底裡為他能有這樣幸運的機會而感到無比興奮，而且他相信，那個孩子一定也會非常願意走出那個牢籠般的小屋，去看看那片生機盎然的世界。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把剛剛拿回來的那本書輕輕放到書架上，沒有驚動任何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