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玉,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不知是哪年的古物,一直在巫家世代相傳。我向來認為這玉不吉利,隻因它的珩上,鏤刻了兩句詩——執子之手,與子攜死。這玉,是定要傳給哥哥的。
鏡婆婆她突然開了口——這水鏡顯示的是你最愛之人的最愛物。
我怔住了,這玉的歸屬,不正是我的哥哥麼,莫非是逃不開的宿命……
但是事態在哥哥占完水鏡後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因為,他的水鏡裡,浮現的,亦是那一方玉。某非哥哥最愛的是自己……真是無稽之談呀,我暗笑自己的異想天開。但這是婆婆也無法堪破的命相,畢竟這般狀況是從未發生過的。
這占卜之事也隻隻是花祭的預熱罷了,待到夜曇開放的那滿月之夜,終究還是逃不開的吧。
我從未看他穿過那般豔麗的顏色,但縱然一身火紅的華服,在他身上依舊淡婉清雅,黃昏澄絳的光影裡,平白多了幾抹蒼涼。他也看著我,在我的身後,看銅鏡裡的我梳攬著一頭長發。我看著他,微微的笑著,他為我描眉,為我點上花簪,為我挽起雲鬢。我同樣穿著明豔的服飾,明晃晃的喜服,有些沉重的鳳冠霞帔。我垂著頭,任他牽著我。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
今夜是花祭。
我們走進花廳裡的時候,我倏爾間明悟了。我微彎了側身去瞥他,隔著琳琅的珠簾,看著身邊的人蒼白的嘴角掛著一抹解脫的笑意,剔透的好似不食人間煙火。我的父母,在等著我們。哥哥,是要和他們告彆呢。
或許,離開的辦法,是有的……死亡,是最快捷的方式,我的哥哥,準備了結他的生命從而了斷這番孽緣。我的哥哥,專心的盯著朝夕相處了十年的父母,他們也身著著華服,我的母親,裝扮的格外美豔。她穿了一件繡著花鳥的長裙,鵝黃色的流蘇及地,婉轉出旖旎的嬌柔。兒時的我常趴在她的膝上,指摹這精美的紋路。我問她,我的母親,這是什麼,為什麼夢兒從未見過。
巫島隻有夜曇。
她放下刺繡,看著我,又似乎透過我,飄忽的視線盯著虛空,母親淡淡的琥珀色的眼裡,流露無邊的憂傷和落寞。她說,我是無緣了,隻是,我希望,夢兒,你有和我不同的命運。
自這以後,我從未問過她類似的東西,我害怕她眼裡在那一瞬流轉的無奈和潛藏的一絲瘋狂。
我趁哥哥的視線停駐在前方時,早已自厚重的發式間挑揀出一根最鋒利的鳳簪,這簪子,是一炷香之前我的哥哥親手為我彆上的。
如果隻有一人的話,你是否就可以得到自由了呢。
哥哥蒼白清瘦的手也縮進了寬大的袍袖裡,或許,再拿出來的時候,會多一把匕首。
我那父母突然笑了,笑得很眷戀,笑得很溫馨。我卻感覺一絲詭異,為什麼,他們竟似知道我們的告彆似地,如此盛裝隆重的等候著我們的到來,是為什麼呢——我的心裡陡然湧過一陣恐懼,或許,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了,我一把扯掉鳳冠霞帔,就在緋紅色的帕子墜落出我的視線的那刻,我看到我的母親,用胭脂暈染的紅唇,流淌下綿延的鮮血,一滴兩滴,仿若嫣紅的花瓣一般,殘酷而讓人發瘋,她的裙子上,擢秀的蓮藤,開滿了大紅的牡丹。我沒有看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哥哥,用他冰冷顫抖的雙手,捂住了我的臉。我卻知道,我父母的生命,正在這個為了喜慶而垂掛滿了紅羅的房間裡迅速的流逝。
我的生命裡,從此染上那無法褪去的猩紅色,日複一日,我的夢,從此隻有一種。那滿目的血色,那顫抖的蒼白抖落的陰暗,糾纏著我的靈魂直到奈何橋畔的永遠忘卻。
之後的事,早已不甚明晰。我的哥哥,拉著我的手,就像任何一次月夜去夜曇花海般的溫存。我早已哭不出來了,在這樣的打擊下,任何人都會本能的選擇麻木和呆滯。隻有我的哥哥,他的步伐穩健,清瘦的身子卻好似蘊含了陽光般的照耀人心的能量,隻怕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擁有君臨天下的風華。
他的語調平穩而空洞,他說,夢兒,我的父母,已經決定死去,他們的心,卻已經解脫,不必傷心,我的妹妹,這是最好的結局。他們用死亡的獻祭,空餘了兩艘銀舟。
我無聲的聽他平白的述說,我覺得我是無比絕情的,我在痛徹心扉之餘竟感到一絲狂喜,是的,我可以,可以和我最愛的哥哥,離開這個人間地獄,用這銀舟,駛向日落的那個燈火闌珊的大陸。我們踩踏著親人的屍骨,即將迎來迥然不同的世界。
他小心的扶著我,撥開層疊的雜草,我們已然到了島的邊緣。我撩著拖地的紅色裙擺,回首張望,透過漆黑的薄霧,乾澀的眼簾裡倒映出島的那一頭的喧囂和夢幻,我知道,若不是今番變故,我和我的哥哥,早已同那些被命運愚弄而茫然不知的少年少女一般,迎來人生最重大的成人禮,成為這綿延無絕期的鎖鏈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