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悄無聲息的逃亡,巫國的夜,漫天的星光下,數不儘的螢火蟲隨著我們的行蹤,點燃暗夜淡漠的希望。
突兀中,看到了,那在緩緩翻滾的暗黑色的波濤裡徘徊搖蕩的小舟,這或許是生性涼薄的老天偶發慈悲,大凡能活過二十歲的巫族人,在其葬禮之時,海麵上都會平白多出裝載屍體所用的舟,終於在死後得以離開這噩夢般的國家。
兩葉銀輝,將它們旁邊的水域,照耀的微微發亮。我們一同登上有些陡峭的臨海岩石,粗糲的坑凹將紅衣割破,扯拉成殘破的絲縷。我狼狽的靠近那兩艘船,輕巧的一躍,就落到了小小的舟上,稍稍的左右搖擺之後,終於安頓了。我站在隨著暗潮晃動船板上,有一種奇異的戰栗,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離開這片土地。我仰頭看仍佇立在岩上的哥哥。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覺得他在笑,是和我的父母離去時一般解脫的笑,不詳的預感在我的心房裡無可抑製的膨脹。
我的哥哥,你在做什麼,為什麼還不下來。
他慌忙間隻來得及說一句——夢兒,等我。
不知不覺間,他的身後早已是火光連城,那是數不儘的火把連綿的火光,我無法也不願估量有多少。我看到嗜血的色澤點燃長空,在那一片火光裡,我的哥哥,背對著我,對著那些憤怒的族人,循跡而來的族人。高聳的岩石遮蔽了視線,我被很好的掩飾。但是,顯然有人不放心,沙啞低沉的命令——多麼熟悉呀,是兒時朝夕相伴的爺爺的聲音,此刻的巫族族長的聲音——誰給我檢查一下,海裡有什麼東西。
老朽願代勞——是鏡婆婆的聲音,我原以為爺爺是不會同意這般衰老的巫女去爬上如此陡峭的岩壁。但是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聲音了,似有所忌憚一般。後來在那段茫然的隨波逐浪的旅程中,方才想明白,或許,他是想放我一條生路。
伴隨著哼哧哼哧的急促喘氣,有些臃腫的陰影籠罩住了我,我看到了她,火光為她看向我的臉打下一片陰影。我驚懼的捂住嘴巴,能做的隻是用眼睛死死看著她,涔涔的冷汗幾乎打濕我的衣襟。她出人意料的猛地拋下一個用黑色麻布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包袱,直直的掉落在船頭,一聲鈍響湮沒浪潮的咆哮聲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隨後她吃力的起身,背過身。
什麼也沒有。她說。
之後就是一片咒罵和尖利的擊打聲:
“你這孽障,竟敢親手殺死你的父母。
還不把這妖孽扔到寂淵喂那些怨靈。
對了,他的妹妹呢?
隻怕也被這妖孽給殺了。可惜了這好好的一家子。
哼,這樣的喪心病狂喲,我真想上去抽兩鞭子。”
雜亂中伴隨著拳打腳踢,我看到我哥哥挺拔的背影蹲跪下來,直到遠離我的視線。
伴隨著退潮的浪花,已經載了客人的銀舟帶我離開了這片水域。我的哥哥,他之所以不願跳下來,一則這樣舉動會使我安危不保,二則,他是希望餘一艘銀舟,好歹讓父母合葬著離開。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我不知道我的哥哥那日究竟受了怎樣的侮辱,我在黑暗裡等待了六年,而我的哥哥,也被囚禁在萬鬼咆哮的寂淵中央六年,整整六年。
巫曆祈安二十六年,颺國相率精兵十萬,遠征巫蠻之地,屠島,無一人生還,同年,島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