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得繼續往前飛,高高地飛入雲層,遠遠地飛向茫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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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餘恩記得,旅程的開始伴隨著一場搖晃的夢。
夢裡,七月的陽光灑落在粵東小鎮連綿的屋瓦上,正是稻穀收獲的季節,炎熱乾燥的空氣中漂浮著稻草的香。鄰家誰的收音機還放著咿咿呀呀的黃梅戲,越過小河飄搖進耳畔。隔著蒙塵的玻璃窗,挑擔的農夫、嬉鬨的孩童、相送的家人都在視線中飛快倒退遠去,記憶中最後的觸感是阿家在車窗外塞過來的幾個乾板栗。
“多拿幾個添,七是毋吉利的數字哦。”
碎波在清澈的江水中搖晃,麵包車一搖一晃開上了小橋,阿家麵上的皺紋消失了,然後圍裙上的花紋也消失了,最後人影變小如豆粒,世界搖晃顛倒,緊接著額頭傳來一陣磕痛,於是阮餘恩從那個晴朗的夢中驚醒。
車窗外的天空依然明亮,他感到奇怪,扒在窗邊,才發現天色其實早已漆黑,是霓虹燈的燈光將城市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晝。他轉過頭,望向一旁沉默不語的父親:“爸爸,我們到廣州了嗎?”
阮爸“嗯”了一聲,把腳下擱置的手提袋提到腿上:“等一下就下車了。”
下了車,父子二人先在車站旁的麵館吃了一頓遲到的晚餐,吃完飯,等待父親結賬的時候,阮餘恩聽見小店裡的其他顧客忽然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有人從店裡跑出門外。他好奇地站起來,跟著走到門邊,扶著門框,他看見霓虹燈照耀下的街道上都是激動奔走的人群,人們揮舞著手臂,麵上洋溢著笑容,高聲呼喊著:“申奧成功了!申奧成功了!”
或許是人們的笑容太具感染力,阮餘恩不明所以,卻還是跟著笑了起來。
那時,他其實並不完全明白奧運會是什麼,但在2001年七月的那個夜晚,初來乍到的男孩目睹了人群的狂歡和隨後平地升起的煙火,從此把這座城市最初留給他的激情和熱烈記在了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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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霓虹燈跳動的熱鬨街區,熙攘的人群散去,一片水泥居民樓拔地而起,阮餘恩知道他們已經到達了這趟旅程的第一個落腳點。
這片名叫南洲的區域是城市高樓中的一片低地,用通俗的說法,就是一座規模龐大的城中村。
阮餘恩跟在父親身後,穿過曲折的巷弄,與形形色色的男女擦肩而過,不知走了多久,父子二人的腳步終於停在許多握手樓中的一棟麵前。阮爸打開門,兩人一前一後踏上狹窄的樓梯,經過三樓時,看見那扇寫著“302”的鐵門半開著,有個女孩的聲音從門後傳來:“顧明明,快把搖控器給我,我看的電視要開始了。”
他們繼續沿著昏暗的樓道向上走,站在四樓的走廊上,阮爸從兜裡掏出鑰匙,打開了402的門,一股輕微的黴味隨著房門的打開飄入鼻間,阮餘恩舉目四望,房子很小,隻有一室一廳,燈光昏黃,照亮一片小天地,灶台安置在陽台上,簡單的廚具放在塑料盆裡,夜色中默不作聲。
簡單收拾過後,父子倆並肩躺在涼席上,也許是一天的奔波太過勞累,阮爸很快進入了睡眠,而阮餘恩聽著身旁傳來的鼾聲,卻久久不能入眠。
他腦海中閃過許多聲音,或許是年幼時聽阿家唱的客語童謠,或許是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在意識陷入迷蒙之際,他不知為何,又想起在昏暗的樓道裡聽見的那個小女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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