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肩走在學校的湖邊,討論著蚊子、豆角燜麵和米開朗基羅,樂此不疲地送給彼此廉價小禮物,然後在無數次爭吵後平靜地坐下來吃了一頓散夥飯,將彼此劃出了各自的生活。
他拿著一張offer遠渡重洋,飛去了萬裡之外,她拿著一本學位證書走出校園,告彆了自己的學生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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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化作一隻枯槁的手,又落在二十三歲的笙笙手中。
病床上的男子嗓音沙啞,喃喃地說著話,她側身去聽,隱約能聽清他說的是“笙笙,要早點睡,要早點睡……”
今天母親和弟弟不在,她把頭伏在父親瘦削的手臂上,輕聲啜泣:“爸爸,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父親不曾答應,自然也沒有履約。
父親下葬那天是雨季裡一個難得的晴天。二十三歲的笙笙坐在兒時的竹床上,從床頭櫃中摸出了一本陳舊的童話書,翻動書本,其中的某一頁因為被翻得太多,竟一下就翻到——是那篇《野天鵝》。
她輕輕將它抱在懷裡,闔上眼,任淚水衝去指間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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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歲的笙笙從床邊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到門邊,推開房間門,走進一間狹小的半地下室。
年輕的女孩把自己裹在棉被裡,輾轉難眠。
時隔多年再與兒時夥伴重逢,彼此的變化都令人唏噓。
她望著小窗透下的一點燈光,想起許多南方往事,在那段潮濕悶熱的回憶裡,有陳舊狹窄的小樓,有牽手奔跑的夥伴,有樹蔭下忽明忽暗的少女心事,有太多回不去的往昔。
她住在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太久.久到幾乎快要忘記那些回憶,誤以為自己生來便生活在這裡。
她從被窩中起身,摸索著開了燈,裹上羽絨服,坐在了桌前。
攤開落灰的畫紙,又從箱底翻出許久不用的顏料,在北京某個冬天的深夜,二十四歲的笙笙提筆畫下一張菠蘿海,完成一個遲到多年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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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歲的笙笙輕聲歎息,回過頭,看見另一個二十五歲的自己坐在窗下,手中握著一張舊相片,望著牆壁出神。
她知道困住她的不是其他,而是那層薄薄的紗,她一步步走近,已經到了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卻在伸手與不伸手之間來回徘徊。
她已不再是十幾歲的年紀,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很多,失去誰都不在意。昔日陪伴在身邊的人一個個走遠,餘下的每一個都彌足珍貴。
她已經開始害怕失去。
她看著她枯坐許久,然後站起身來,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從書櫃中抽出那本《安徒生童話》,翻開書本凝望許久,將那張相片夾進了《野天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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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閃回、破碎、旋轉,終於消失不見。世界又歸於一片黑暗。
一片茫茫的空虛中,似乎有人在哭,但哭聲如隔遠地,聽不分明。
她拍著那層無形的壁,哭喊著,想要睜開眼看一看,很久很久,卻發現無能為力。
又過了很久,那些哭聲也消失了。世界在失去顏色後,又失去了聲音。
她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熱帶的黃昏,她放下手中的畫筆,看見了對麵酒館裡清雋的青年。
她笑了,有淚意湧上眼眶。
是相遇嗎?是相遇了吧。
命運可真好,知道她不舍,還願意給予她一點恩惠。
她緩緩站起身,在一聲聲的心跳聲中,一步一步向街對麵走去。
去愛吧,去相遇吧,去說完那句沒說口的“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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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漓的雨聲,湮沒了儀器刺耳的蜂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