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槐寧鎮開始落雨。
已過辰時,天卻始終昏沉沉的亮不起來,雨水打在巷中的青石板路上,濺起一層細碎的水霧。
人影自長巷儘頭來,緩緩從雨中走過。
那人發掩冪籬,手邊推著輛極其簡陋的木板車,車上的旗幟被雨水打濕了,上麵的字跡卻十分清晰。
‘午時收攤,過時不候’。
車輪碌碌滾過巷口,碾過轉角的時候,街巷旁的麵館開了扇小窗。
一道聲音自窗內傳出:“先生,雨下得還大,不如先來蔽店躲躲吧?”
冪籬底下的人沒說話,朝老板擺擺手,隨手甩了隻竹簽子過去,繼續晃悠悠的順著長街前行。
雨水打濕了竹簽上的字跡——‘大吉’。
不多時,天光大盛。
殘存的雨珠自斜簷上滾落,日光投在潮濕的青石板上,像鍍了一層金礫。
雨停了,鎮口的茶攤子又支起來,說書郎正講著一段故事。
書說的是五年前在巽風崖身死的魔頭顏渺。
山杳雲浮宗,江隱風潯州,即使不了解宗門的市井百姓,也在話本子亦或說書人口中聽說過當年兩大鼎盛劍宗的名號。
劍宗有四門,劍修以論劍判高低,雲浮宗上任宗主千瑜,一手遲雲劍使得出神入化,曾數度居於論劍之首,雲浮宗能有今時鼎盛,千瑜功不可沒。
說書人口中的魔修顏渺,曾是千瑜的關門小弟子。
顏渺六歲修劍術,十四歲在宗門大會奪魁,成為了宗門曆代奪魁弟子中年少的弟子。
少年天資惹人驚羨,顏渺在宗門大會上連續兩年奪得魁首,憑借此,破例拿到了參加論劍的資格。
宗門中人皆誇讚她天縱奇才,是該有大好的前途。
十六歲的顏渺在論劍中過五關斬六將,可正在這場論劍中途,顏渺靈脈受損,走火入魔。
顏渺屠殺宗門弟子,後遭師姐千長寧壓製被關入肅律閣,又因重罪判罰輾轉到刑隱司。
殺孽乾係到當年並立的劍宗四門,宗門各派人到雲浮宗議處決事,正此其間,顏渺打破禁製,自刑隱司中闖出,叛逃師門。
書正說到精彩處,茶客聽得津津有味,茶棚外,幾個身著宗門校服的少年人走來,悄無聲息的落座在外側幾張茶桌前。
小廝見狀捧上茶水,一壺茶水分飲在杯盞裡,頃刻倒空了。
那幾個宗門弟子隻是至此歇腳,歇坐得久了,書聽得津津有味,一時未肯離去。
說書先生慣愛吊人胃口,醒木一聲收,故事就停在顏渺叛逃師門,自此修魔的一段。
木桌前,衣擺上繡有風伯獸繡紋的男弟子喝下盞中茶,站起身來。
他拍一下同坐弟子的腦瓜,道:“走了,這點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都聽多少遍了,嫌那姓顏的魔頭禍害我們風潯州不夠,還津津有味在這聽人家的故事。”
他這話音量不高不低,同坐在茶攤的人皆聽得清楚。
小弟子仰首想說些什麼,鄰桌傳來一道清脆的女聲:“說什麼呢賀勉懷,你耳朵是聾的還是怎麼著,方才坐這兒沒聽?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另一弟子搭腔:“說的就是,我們雲浮宗的人還沒死光呢,你少在這編排顏師姐。”
“這就是你們雲浮宗的人,第一次下山曆練就這樣沒禮數嗎?”
賀勉懷看那兩個女弟子一眼,毫不客氣道,“且不說論輩分你們合該叫我一聲師兄,便說是你們口中的那位好師姐,一朝成了魔修,殺害周掌事屠戮青琅宗不夠,連將她養大的師姐和師長都下得去手。她自己醜事纏身,用得著我們編排?”
賀勉懷將人罪名曆數的清楚,女弟子見說他不過,看向身畔一直未做聲的少女:“齊師姐,你聽他簡直欺人太甚,你倒是說句話啊。”
少女未言語,放在腰間的手指已不知覺間頂開了劍鞘。
“等等,師姐!”
其餘弟子正欲上前阻止,刃風出鞘,長劍頃刻橫在了賀勉懷的頸上。
少女起身,袍角的雲水紋杳杳流動:“賀師兄,請再說一遍方才的話。”
長劍泛著冷徹的光,茶水攤內本蹲守著熱鬨的茶客一眨眼散了。
二人針鋒相對之際,隻剩貼在茶攤旁的算卦小車還留在原地。
賀勉懷不甘示弱:“怎麼了齊慕晚,我說的不是事實?你不過仗著此次千掌事將曆練交由你來帶隊,就想與我拿架子?怎麼,現如今還敢在我的脖子上動劍嗎?”
齊慕晚瞥他一眼,聲音平靜:“聽說風潯州的沈少主前日又在東陸山重傷了一十三名宗門子弟,師兄有空關心雲浮宗的事,不如先把你們放走的那個魔頭捉住再說。”
畫至尾音,長劍歸鞘。
賀勉懷出言在先,又被齊慕晚拿話堵得沒了動靜,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幾名宗門弟子本結隊而行,經此鬨得不歡而散,分兩道離開了。
喧嘩散去已過正午,說書先生歇下,茶棚旁的算卦攤也跟著收了攤。
“等等,先生,您彆走啊。”
車輪碌碌,男子幾步跑到正收著簽筒的算卦攤前。
他的右手生著半截斷指,將手中撥浪鼓舉到卦攤前:“您前日說若想尋我弟弟,需用他的東西來作卜卦的牽引,我回去找到了他小時候玩的撥浪鼓,請您幫我……”
冪籬底下伸出一隻蒼白細瘦的手來,收下男子手中的撥浪鼓,輕搖一搖,拿鼓麵指向旗幟。
“午時……”
不等男子念完旗幟上的字,算卦攤已走出幾步遠。
鎮外三裡是一方破廟。
常無人居的山野荒廟慣來住著山賊流寇,極少有人敢在此落腳。
廟宇的門破敗了,裡麵的佛像還巍然立著,佛堂後是一張蘆葦搭成的草席。
小車停在佛堂外,推車之人走到內裡,掀起冪籬,露出一截小巧尖瘦的下頜。
冪籬摘下,那人的麵上帶著懨懨的病態,窗外透進的光順著她的眉端覆落下來,若融雪春山,流淌進那雙剔透的眼中。
她麵色蒼白,唇色卻是殷紅的,像塗了西街才釀好的胭脂。
顏渺手中拎著才在鎮上順來的撥浪鼓,手腕晃動,撥浪鼓發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