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朱崖城。
白日才下了一場雨,懸著十二隻燈盞的長街沉寂在月色裡,細微的聲響也被晚秋時節降下的寒霜吞沒。
戌時一刻,西城門外。
身影穿過城郊小路,繞過城門外的酒肆,自一片漆黑中緩緩走來。
腳步聲沙沙響動,來者身披大氅,氅衣染了濃重的夜色,幾乎要融進夜幕裡。
有風拂過,氅衣掀開一角又落下,隱約可見其內青黑色的袍角。
中洲北地是風潯州的管轄之地,朱崖城亦在其中。
南嶺墟以符文篆術起家立身,朱崖城的結界是四年前南嶺墟與風潯州人合力所布,隻每逢巡察亦或換值時才會撤下片刻。
朱崖城中的鎮魘獄曆來關押著風潯州重囚。
許多年前,獄中曾關過一個人。
當年以一己之力與整個中洲為敵的魔修,曾經的風潯州首徒,蘇南齊。
蘇南齊曾修習風潯州禁術,想憑借此研製一種名為融靈引的術法。
被逐出宗門後,蘇南齊修魔道,此後齊更肆無忌憚與魔道之人勾結,多次尋來宗門弟子,生抽出活人的靈脈用以研製融靈引。
先有宗門合力追捕,後有雲浮宗宗主千瑜出關去擒,蘇南齊伏誅後,曾被抽出靈脈打碎筋骨,鎖進朱崖城的鎮魘獄。
可他中途逃出,直到五年前被淩泉宗人生擒,再一次被關入牢獄中。
又一年,蘇南齊死在獄中。
朱崖城門有宗門弟子守衛,因其地處偏遠,白日鮮有異處孤客走動,彆說是黑漆無星的夜晚。
城門才過換值,守城弟子正欲重新布下結界。
見來人捂得密不透風,弟子持劍攔下:“朱崖城重地,來者止步。”
話才說了半截,麵前人氅衣招展,戴著手衣的一隻手將玉牌遞至眼前。
玉牌通體純白,牌身刻著上古風伯獸的紋樣,與守城弟子袍角的衣紋式樣是同一種。
能身攜風伯獸玉牌四處行走的俱是風潯州高階弟子,守城弟子躬身拜禮,將腰牌接來瞧過,麵露驚色。
那弟子還想開口問些什麼,冷不防瞧見麵前人氅衣掠動,腰間墜著柄溫玉一般的長劍。
守城弟子噤聲,不忘低聲提醒旁側同僚:“是宗主,昨日才傳過音信。”
風潯州新任宗主沈銜青,向來不苟言笑惜字如金。沈銜青任宗主後掌宗門諸事,來朱崖城前曾傳信於此。
守城弟子從未見過這尊大佛,匆忙將玉牌奉還,再次躬下身。
來人目不斜視,一言不發的將玉牌收回氅衣裡,緩緩走入城中。
風聲吹動巷側燈盞,晦暗的光線將他的影子烙得深長。
行至不見人的地方,那人指尖掐一道符印,轉瞬消失不見。
臨近鎮魘獄的一條小巷中。
小巷的四周以紅石築壁,巷口晃蕩的燈光像是新燃的火。
巷尾是一間典當行。
典當行年深歲久,卻絲毫不顯破敗,外麵的牌匾看起來也是近日才寫上去的。
隻是不知為何,白日看上去筆畫平順的牌匾放在深夜中,竟透露著一股陰森的鬼氣。
典當行的門落了鎖,簷上紗燈明滅飄搖,快斷氣了似的掛在上麵。
符印映亮周側,青煙漸消,其間現出個人影來。
晚風拂動兜帽,依稀可見那人纖細蒼白的頸。
雖然未解麵上易容,顏渺還是將兜帽壓低了些。
她抬首看一眼紅漆染上去的木匾,上前叩門。
門上銅環冰的刺手,木門吱吱呀呀的,從內打開了。
寂靜的巷子裡傳來沙啞的鈴鐺響聲,半開的門縫中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
狀若枯枝的小指上掛有一串生了鏽銅鈴,叮當亂晃。
似乎是被銅鈴聲吵得頭疼,顏渺晃蕩一下身形,自懷中取出一隻掉茬的小瓷瓶。
那隻手見此,再伸向外一點,似乎想抓住顏渺手中的瓷瓶。
顏渺的手上還帶著手衣,指節略有些僵硬的回躲。
“好不容易換的。”
她將瓷瓶捏在手裡,額側輕靠在門畔,“我要的東西呢?”
門內人嗓音沙啞,嘔啞得幾乎和那鏽銅鈴有一拚:“早備下了,時隔這樣久,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顏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門內人重新伸出手,遞了隻木匣出來。
木匣的邊緣已磨損了,邊角被狗啃過一樣,鑿出幾道凹凸不平的淺坑。
顏渺打開看一眼。
木匣正中躺著一隻生了鏽的燈盞。
燈盞不過巴掌大小,其中的燈芯非明黃火種,是一小截泛著赤光的靈脈細絲。
是風潯州的引靈燈,過去常作尋人之用,因需以人的一截靈脈作燈芯,已遭宗門禁用多年。
顏渺收好引靈燈,將瓷瓶放在枯枝手上。
小指尾的銅鈴震蕩一聲。
門內的聲音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指節發出哢噠一聲響,顏渺回憶著自己才到朱崖城的時間:“戌時五刻?戌時六刻?”
門內的人忽而長籲一聲:“亥時一刻,鎮魘門降,引魂陣起。”
顏渺沒搭理他。
她轉身欲走,枯枝手在門縫中搖一搖,聲音再次將她喊住了:“渺……你不想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顏渺冷淡道:“不想。”
末了,她匆匆離去,頭也沒回。
身後隻落了一聲輕歎。
說不好奇是假的,她的確不知引魂陣是什麼陣法。
南嶺墟記載符文陣法的書她曾翻過許多,從未見過這一道。
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況且無論什麼,她總要前往一趟鎮魘獄。
近日以來,多處宗門管轄之地都有動蕩發生,沈銜青自四個月前出關平亂,遍訪風潯州管轄之地。
禍暫未殃及朱崖城,但沈銜青一路北上,已給朱崖城守衛傳過將要至此的音訊。
為此,顏渺落腳在距離朱崖城最近的槐寧鎮中,等待了兩月有餘。
鎮魘獄前。
顏渺裹好氅衣,走近鎮魘獄大門。
時值朱崖城換值,牢獄前隻有兩個弟子換守在此。
音石傳信快過腳步,獄門前的弟子已接到城門弟子所傳音信,說是宗主親臨。
守衛弟子見人前來,躬身拜禮。
顏渺仍是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