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被這一聲歎息絆住了腳,麵色微變:“周宗主抬舉了。”
周禮麵色沉靜,溫言道:“我意無所指,我知前日東陸山之事,不是你所為。”
“你這幾日都在北地,朱崖城更北的疇昔山。”
沈妄的麵色本沒什麼變化,聽聞自己的行蹤自周禮口中說出,眼睫微斂:“宗門事務繁忙,周宗主日理萬機之餘還這樣關心我,對我的行蹤可清楚得很。”
“言重了,隻是知己知彼。”
周禮依舊言辭溫和,耐心追問,“所以你為何放走那個人?”
“知己知彼,周宗主卻不知我今日為何前來朱崖城?”
見周禮麵色微變,沈妄輕笑一聲,“你問我為何放走那個人啊……若是沈銜青向你問起徊生境的鑰匙,你便告訴他是我來取過,用後自會還給風潯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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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鎮郊,破廟中的草席上端坐著一個人。
那人滿麵蒼白,唇色與麵色幾乎要融作一色,睫羽抖動,額角沁出細碎的汗珠。
她的指尖瑩瑩閃著一道符印,有血自她結印的指縫流下,符印的光見了血,更乍眼些。
郊外空曠路無燈盞,深夜時分本就陰森可怖,哢噠聲音響在靜謐的夜空底下,合著時有時無的風聲,更有些滲人。
聲音一路響至破廟,由遠及近,草席上的人緩緩睜開雙眼。
正是方才還出現在朱崖城中的顏渺。
顏渺攥緊衣襟,倏然嘔出一口血。
血染在草席側,她顧不得擦拭,兩步翻下草席。
顏渺跌撞著跑出破廟,與擋在門前的人影撞了個正著。
‘哢噠哢噠’。
她抬眼看向身披氅衣的人影。
那是一隻幾乎與她麵容一般無二的人偶。
人偶的麵容已經模糊作一團,不等顏渺伸手去碰,‘稀裡嘩啦’的癱倒下來。
今夜代替她前往朱崖城的,正是這隻人偶。
顏渺拭一下唇畔的血,手在衣袖上蹭了兩下。
她捉過人偶的胳膊,護手滑落,露出檀木球所接的一段關節。
顏渺提著人偶的腕,動作嫻熟的從其中抽出一道狀似靈脈的細絲。
正是她自鎮魘獄中取出的那一道靈絲。
也是蘇南齊曾研製多年未果的,融靈引。
當初蘇南齊給它取名融靈引,如今顏渺也這樣叫它。
融靈引以活人靈脈抽絲而製,可融他人靈脈於己身,當年蘇南齊為研製此禁術抓捕宗門弟子實驗,企圖抽取他人靈脈,用以提高自身修為。
蘇南齊慣愛攪弄人心,研製融靈引未果時就將研製之法散播出去,聽聞有此等可一步登天的東西,自有更多的人知曉其法後歹念叢生,企圖研製此法,以此為引提升修為。
中洲一時間兵戈擾攘,血雨腥風。
將靈絲收在身上,顏渺長呼一口氣,摸一把人偶的後頸。
她眉頭微蹙,卻收回了手,隨之癱軟下去。
從朱崖城到槐安鎮郊的路途不算近,幸而她提早畫好符紙供人偶使用,不然今夜怕是難帶著融靈引從那兩尊大佛的手逃脫出來。
以靈識禦偶耗費心力,在朱崖城時,沈妄與周禮交手的靈力又傷及了人偶的腰腹,也為顏渺這個禦偶之人添了一道不輕的內傷。
不僅如此,周禮心狠手黑,她的腕上切切實實受了符印一擊,血還未能止住。
傷處可以慢慢養,更可惜的是她花了大價錢買來做人偶身軀的木材,又花近半年時間才做好的這一隻人偶。
顏渺躺在地上,習慣性的朝手腕撫一把,沾了一手黏糊糊的血。
她卻似乎連疼也不知,指尖順著那道傷口一寸寸撫摸上去。
紅線呢?
她轉頭向躺在旁側的人偶,左查右看,卻尋不到綁在人偶腕上的那截紅線。
怪不得人偶的臉沒了,原是媒介丟失的緣故。
像她這種對機關術隻知皮毛,半路出家學習禦偶的人,無法單憑靈識與人偶通感,而是需憑媒介。
媒介與禦偶師的靈識相係越密切,能注入人偶的意識越深,操縱也越省力。
思及朱崖城凶險,又等了這個機會太久,顏渺才將綁在腕上多年的紅線放在人偶的身上。
大概是周禮切碎人偶手中符紙的時候,一齊將紅線也切斷了。
顏渺重新躺到地上,囫圇朝口中塞一枚糖丸。
痛感頃刻自四肢軀體湧來,疼得她猛一個激靈。
腦後發疼,腕上的傷口傳來刺痛,腰腹處的內傷攪弄著臟器,顏渺下意識蜷縮起身體。
身上這把骨頭就是一會兒散了架子,她也絲毫不會意外。
顏渺蜷在地上,恨自己隻生了兩隻手,一時不知該先往哪兒撫。
夜風從窗子裡透進來,將本染了血的手腕吹得一片冰涼。
顏渺看著空無一物的手腕。
她依稀想起許多年前,少年的手也很涼,指尖不經意觸過時候,讓人連指節都繃緊了。
“這個結扣叫文昌結……你且等我,等我明年拿了宗門大會的魁首,我們論劍台上再作比試。”
“等我論劍贏過你,你叫我一聲師姐?”
可惜沒有明年了。
腕上沒了東西,蒼白的手背隻留自指節到腕骨處的一條傷痕蔓延其上。
顏渺將血擦拭乾淨,拿衣袖掩下傷口。
躺了好一會兒,直到脊背被地麵冰得發疼,顏渺終於有了動作。
她從地麵挪到了草席上。
緩過片刻,顏渺看向堆在地上的人偶。
“出來。”
人偶沒有半分變化,顏渺指向那堆木頭,神色懨懨。
她的指尖一點,再一點,合指捏了道訣。
手指發燙,一隻極小的蠱蟲順著人偶的頸後爬動兩下,又掉落到地上,‘劈啪’一聲炸開了花。
識蹤蠱。
她被人跟了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