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散去,顏渺的神色仍有些怔然。
她已經許久未見過千瑜。
那個在一片屍海中撿回她,會聲調溫軟喚她‘渺渺’,在宗門大會前夕為她做定勝糕的師長。
千瑜死在她修魔道的第二年。
像是一場夢散儘,留下的枝節泡影難經得起人回溯,五年後,白緗隨南嶺墟弟子曆練,夜宿相鄰的小鎮。
師兄師姐睡去後,白緗隻身回了那個村落。
她再一次見到白盈。
但白盈不再認得她了。
她抱著一隻空空如的繈褓,口中哼唱著輕緩的歌謠。
“娘。”
白緗的口中發出短促的音節,像是戳破水麵氣泡的微塵。
白盈抬頭看她,半晌,她問:“你是誰?”
白緗立在原地:“我是白緗,你的……孩子。”
白盈搖頭:“我沒有孩子。”
白緗輕柔挽好她的頭發:“你要和我走嗎?”
“我在等人。”
白盈又搖搖頭,“我在等阿緗,你見過她嗎,她是我的,妹妹。”
白緗的動作停下來。
她們曾共同在這裡生活了九年,但白盈,獨獨將她們逃離在外的三個月記在心中。
小院裡燃起一場火,火光遮過顏渺的視線,將村落中的一切化為烏有,也將記憶的幻境儘數吞沒。
火光消散,灰燼流淌在空氣中,焦黑的頭骨重又出現在懷裡。
顏渺從白緗的回憶中抽身出來。
眼前是白盈驟然襲來的一掌,靈力層疊旋繞護在她身前。
顏渺於一片碎開的瓶罐殘骸中直起身體,泛涼的嗓音空響在逼仄的小屋中。
“彆躲了,出來。”
紗燈紙透出的光影映明小屋,青年手提一盞紗燈緩步走來,衣擺微蕩。
他指尖繞著一絲靈力,蔓延至顏渺的身前。
顏渺沒多言語,看一眼他,朝麵染厲色的白盈走去。
她向前一步,周身護她的靈力也跟著前行一步,直到她停在白盈身前。
顏渺彎下身,將頭骨捧至白盈的麵前。
“你用這樣多的殘肢拚湊她的身體,是想要做什麼?”
白盈手中氣力未收,肩膀微顫。
顏渺抽出一張符紙,再道:“你若不說,我現在就毀了這顆頭。”
白盈終於收起氣力,唇畔微動:“是,是……”
就在她將說出話語時,一道符印卻忽而自她身上湧出,絲縷如利刃般的絲線縛於人身,將她的話語攪碎在喉管。
顏渺目光一凜,手中符紙點在白盈額頭。
縛在白盈身上的絲線鬆了鬆,顏渺正欲追問,冷不防瞥見自屋外走入的少女。
白緗頭帶鬥笠飄進屋中,一如多年前那樣,緩緩跪在白盈身前:“娘。”
魂識聚在一處,白緗的記憶也終於拚湊完整。
白盈的口中發出一聲嗚咽,怔然看她:“你認錯了,我沒有孩子。”
顏渺看一眼白緗:“她看不見你的樣子,又被人下了縛魂印,認不出你來的。”
“我娘本也是認不出我的。”
白緗自嘲笑笑,“她是恨我的。”
她是她被淩虐後誕下的嬰孩,是她痛苦回憶的見證者,是連結著她與施暴之人,與這寸土地的,最難以消磨殆儘的證明。
就像白盈的理智在瀕臨斷裂的時候選擇忘卻所有,留下的,隻是那三個月的記憶。
顏渺眼睫微顫:“那你呢?”
“我……”
白緗輕觸鬥笠,“我或許,該恨她吧?”
在母親無數次的想要殺死她的時候,無數次想要與她同歸於儘的時候。
在她勒緊她的脖頸,卻還是放開手,流下一滴淚的時候。
尚是孩童的白緗在那一滴淚中尋得母親乾涸的愛,又在那一絲迫不得已的愛中,活了許多年。
顏渺安靜聽著。
白緗繼續道:“你看見了,那時候我去尋她,想要帶她離開,我撞見那個人,便用符印殺了他,殺了……他們。”
顏渺點點頭。
她看見了,白緗殺了他們。
白緗殺的人,遠不止那一個畜生。
短短五年,女孩沒有天生天養的根骨,卻依舊修得心法,結出靈脈,學會了南嶺墟的符篆術法。
顏渺所見白緗記憶的最後,是少女以符印化刃,將持棍棒而來的男人淩遲斃命,又以身軀作為陣眼布下印陣,將趕來殺她的村民砍作七零八落,遍地屍骸。
十五歲的白緗用符印布陣,屠儘了一整座村落。
血染不儘那一片土地,南嶺墟弟子接到消息趕往村落,眼見了渾身浴血,眼眶透紅的白緗。
他們靠近白緗,卻被印陣波及,儘數陷入了那方印陣中。
火光吞噬了村落,吞噬了趕去村落的南嶺墟弟子的性命,白緗的肉身也淹沒在那場大火之中。
可白盈還活著。
大火燃燒殆儘,卻唯獨白盈沒有葬身其中。餘燼散落,她從一片廢墟中撈出一具燒作焦黑的屍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