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而想到在水潭處看見的幻象。當時那個與他母親相似的女人是將青縷贈與一個黑衣男子。那……他又緊了緊手中的發縷,這會不會是原本要交予那個男子的東西?現在卻陰差陽錯到了自己手上?……
白路隻覺自己腦中一片混亂。他忽然覺得自己變得茫然無措……如果那不是他母親的頭發,那他憑什麼認為那場虛幻的夢境就是母親的遺願?如果那不是他母親的頭發,他為何又要執著於尋找母親的家鄉?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樣?這一切不過是個虛幻的夢想……可笑他自以為在幫助母親完成遺願,結果卻發現一切皆是子虛烏有。
柴石見他神色不對,趕緊擺手說他隻是隨便猜猜,不一定就是那樣,叫他彆沮喪。反正頭發也拿了,山也出了。不如就一路走下去,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也算為他自己解開這個疑惑。人生在世,不就是要活的明明白白麼?
白路點點頭,無論先前的選擇是真是幻,他知道自己隻能一直走下去。至少,他定要將殺害母親和村人的凶手找到。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柴石見他恢複了心情,鬆了口氣道:
“這樣才對嘛……言歸正傳,你們村的事,我能確定的,隻有那六人的身份。世上的確有一類人,專門受雇於各地權貴,行走四方探險尋奇,或是行刺暗殺,總之什麼都乾。我看你們村子來的那六人,八成就是從事這行當的。你也彆當他們是什麼德行高尚之人,他們視人命如草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非是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之輩。你們村子,隻是他們那條血路上的一個犧牲罷了……”
白路聽得心驚,不敢相信他說的話。那威嚴英武的華服老者,美若天仙的朱衣女子,愛捉弄人的白衣公子和與他竹林間笑鬨的玄衣少年,若真如柴石所說,是些道貌岸然之輩。那他以後又怎敢去輕易相信人?
柴石見他麵上猶豫,歎了口氣,說:“等你見得多了,也就相信了。”他頓了頓,見白路沒反應,便轉了話題:“說起那些人的行事做派,我是再清楚不過。我那個糟老頭師父,他早些年就是乾這個的……”
白路奇道:“你有師父?”
柴石斜了他一眼:“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師父是人類,但不是如你這般的凡人,他是個‘異人’。這銀琉璃佩就是他給我的。”他見白路等著下文,得意地說:“看你剛才那麼坦誠,我也不便隱瞞,就當與你閒話家常啦。”
白路向火中添了幾根乾樹枝,然後靠坐在岩石邊,靜靜聽他講。
“所謂‘異人’,實則還是人。他們天生異能,能為常人所不能,又非妖非仙,所以被稱為‘異人’。我師父就曾是個聞名天下的‘異人’……呃,不過他現在什麼也不是啦。現在的他,神誌不清,瘋魔成性,喜怒無常,唯一清醒的時候就隻有醉酒後……唉,讓我說他什麼才好?”
柴石露出少有的沮喪,接著說:“……我這次南下,就是為了尋那老頭。那老家夥不知這幾日又中了什麼邪,成天嚷嚷著他老情人的孫女到巴蜀一帶來了,他定要去尋她雲雲。我一個沒留神,就讓他溜掉了。更可惡的是那老頭天生路癡,每次偷跑總是先把自己弄丟,我才不得不出來尋他!”說到這他有些咬牙切齒。白路卻一個不小心笑了出來。柴石聞聲狠狠瞪了他一眼。白路則笑著說:“你師父蠻可愛的嘛。”
柴石一聽不樂意了,他恨恨地說:“可愛?!他那是讓人哭笑不得!那老頭,每次喝醉後就板起臉一本正經對我說他年輕時那些風流韻事,說他年輕時如何如何春風得意,瀟灑風流,引得無數紅顏為他爭風吃醋……但是唯一讓他動了心的,就是他口中那個老情人,當時的她還是江南十大名妓之首呢!”
“真的啊?!”白路好奇地問道。
“明顯滿口瘋話麼!”柴石不屑地瞥他一眼。“他還說當時他們二人情投意合,相互交換了定情信物,準備雙宿雙飛……”他晃了晃手中的銀琉璃佩,拋給白路。
“那,這個就是那女子送給老頭的定情信物。”
白路伸手接住,仔細地端詳著。他聽說女子的定情信物多是精致靈巧的小玩意,但那枚佩入眼卻很普通。銀絲編成的繩結簡單而粗獷,中間的銀琉璃如水晶一般觸手冰涼,此外他再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彆。他將佩拋回給柴石,問道:“然後呢?”
柴石接住佩,將他掛回腰間,繼續說:“然後還沒飛成,就被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小白臉給壞了。那小白臉隻用三兩句花言巧語和雄厚的家業便騙取了美人芳心。老頭的情人就這樣跟人跑了,一句解釋也沒給他。他從那時起便痛恨起女人和小白臉來。……嗯,其實按我說也是情理之中,世間女子多薄情,何況人家還是煙花女子……”他忽然轉頭告誡白路:“你日後也要小心。”
“後來的幾年,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那時他正值血氣方剛,又是從事那種行當的人,人命於他算得了什麼?他想也沒想,就憑積怨已久的一股狠勁,將人家上下幾十口全給滅了,包括他那個老情人……”
白路聽到這裡,倒抽了口冷氣。柴石接著說:“當時他老情人和那小白臉的女兒在她姑婆家玩耍,才幸免於那場滅門之災。可是他竟連最後這麼個小丫頭也不放過,竟將人捉來賣到青樓。讓好好一女孩家淪落風塵。就這樣過了幾十年……”
柴石側身換了個姿勢臥下,又說:“他每次說到這,輕則捶胸頓足,重則自殘。弄得我心慌慌的,就怕他真的出什麼岔子。”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具體是什麼他從來不說。我猜肯定是被仇家聯合起來追殺了,要麼就是他的暴行讓那些自詡正義的家夥們有機可乘,要替天行道。總之那些事弄得他麵目全非,沿街行乞,好不狼狽。那之後他便一蹶不振,萎靡頹唐……一次他在某地街邊討飯時,忽然見街角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冷冷地盯著他看。他當時腦中猛然閃過的竟是他那老情人的樣子。那一瞬間,他終於領悟了‘悔’之一字。然後,他就瘋了。”
“他死死認定那女孩就是他老情人的孫女,人家跟他說那是幽蘭閣新買進的丫頭他也不信。三番五次跑去鬨事,要帶那丫頭走。結果也是意料之中,他不僅被勾欄院的打手們毒打,還被老鴇一紙訴狀告上衙門,說他蓄意滋事,妨礙他們營生。官府見他渾渾噩噩,瘋瘋癲癲,連過堂問案都省了,直接將他逐出城去。他後來一直四處流浪……直到遇見了我。”
說到這他停下來,轉頭望向白路:“怎麼樣?這故事編的夠沒水準吧?可那老頭每次醉酒後都要在我耳邊叨念一番。開始我還樂得聽他八卦,日子一久,我就怕了。於是他每次一喝酒,我就落荒而逃。也不知那老頭是真瘋還是裝瘋,他似乎摸透了我這脾氣。這次,就被他順利逃了……是不是很讓人哭笑不得?”
白路搖搖頭,說:“也許,你師父說的多少有些實情呢?”
柴石誇張地一咧嘴:“啥實情?!我看他被人聯手追殺倒像是實情,至於那些風流韻事麼……就他那樣的,也好意思編這種故事來吹噓?!算了,不說這些啦,等幾天後到了平都城,再打聽那老家夥也不遲。”說完他轉身背對著白路。
白路見他不願再提他師父,轉而問他:“你說的那平都城,又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柴石背對著他,甕聲甕氣地說:“看你啥也不懂,本妖好心再為你解這一惑。平都城古已有之,是巴地極有名的地方。其近郊平都山乃七十二福地之一,是個修仙的靈地。據傳那裡仙人輩出,還有人親眼見過修仙者白日飛升的情景……不過我對這些無甚興趣,也就知道這麼些啦。”說到這,他呼啦一轉身,看向白路。
“我看你倒是可以考慮考慮這個。行走四方哪能沒點本事在身?瞧你也不像能舞刀弄槍的樣子,不如好好在平都一帶找找,也許真能碰上什麼雲遊的散仙,得道的高人,到時你就拜他為師,讓他收你做徒弟。若他堅持不肯,你就死纏爛打,要他教你一招半式,或是指點一二,最好能授你個法術什麼的,以後也好自保無虞。”
白路聽他說的真切,也有些動心。可他知道修道遇仙靠得是緣分,若他平生與此無緣,他也不願強求。現下他隻想弄清這青縷和村中之事的原委。然後尋個師父修習些藥石醫術,將來也好立足於世。柴石見他對尋仙一事興味索然,也不再多話。沉默良久,他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我今日與你說這些,是見你坦誠善良,願真心交你這個朋友。我在這世上活了百餘年,見過的人也不少,但如你這般能與之安心交談的,少之又少。世間險惡,人性易變。你,可彆讓我失望啊……”
他複又翻身背向白路,嘟囔了句:“早些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便倒頭睡去了。
白路聞他所言,頓時心潮澎湃。他想起在林中的患難經曆,想起柴石的頑劣精靈,頓時覺得眼前這小妖無比可愛。或許是因為他與人相處久了,性情舉止自然更像個人。但那份率真與真誠,卻更甚於人類。他從未想過這一路上能尋得同伴,更沒想過自己此生第一個朋友竟非人類,而是一個妖怪。但這一切都已不足為道,他此刻隻覺得無比幸運。
白路的心緒被挑起,一時無法入眠,思緒也不由自主延續著。這一路行來,無論是聽說還是親曆,似乎這世上諸事都有個緣起的“因”,而後無論怎樣,最終都會走向一個既定的“果”。人的靈魂,也在經曆著類似的輪回。想到這,他忽然記起羅青手臂上的印記,便偏頭問柴石:“哎,那個靈魂轉世又是怎麼回事?”
誰知那邊回應他的隻有柴石酣暢淋漓的鼾聲。
白路無奈地笑了笑。他生平第一次確認了輪回一事。無論是因果還是靈魂,似乎都在按照冥冥中既定的方式運作著,無法抗拒,無法逃離,隻有順應。他想起了村子發生的一切,如果世事皆由“因”而起,那麼他的村子被毀便是很早以前某個“因”注定的結果。但那個“因”,又是什麼呢?他無從知曉。
此時天幕已是繁星點點。他望著夜空,又想起母親和其他村民。如果靈魂轉世真的存在,他們是否已經在某處再世為人了呢?那時,他們也將不再認得自己了罷……
想著想著,困意漸漸襲來。迷迷糊糊中,他覺得自己漸漸變得輕盈,如蝶一般,飛舞在靜謐的夜空,那一刻他俯視大地,同時看著世上所有的事物,看著它們因緣而起,相互交織,隨緣而滅,周而複始,往複輪回……唯一不曾改變的,隻有那荒野中獨自倚石而眠的自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