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彆 他沒想過此生第一個朋……(1 / 2)

異界(正章) 上弦弓張 9191 字 10個月前

三人來到羅青所說的天生橋。那是一塊嵌於岩溝之上的巨岩,遠遠望去,頗像一枚鳥卵卡在岩溝之間,將昏暗陰翳的樹林與平緩敞亮的山坡草地連接一處,讓人不禁感慨造化之工的神妙。岩上平整光潔,可五人並行,岩下陰濕,石上儘附苔蘚地衣之類,偶爾還有幾株景天夾雜其中,葉肥多汁,一看就知是上好的藥材。但荒山野林,無人采擷,它們自生自滅倒也逍遙自在。

過了石橋,三人在路口就要分道揚鑣。想起方才在林間的經曆,眾人皆是唏噓不已。誰曾想過,這平日安泰的山林,竟會因小小藤精一股執念,遭遇如此浩劫。柴石對羅青說這片山林現下十分不穩定,需要一些時日自行恢複,要他回山後告知附近山民一個月之內不要進這片林子。羅青緊握著右手,點頭答應。他是這件事的局內人之一,此時心裡自然百感交集。但逝者已矣,他能做的,不過是將這段回憶深藏,繼續生活下去而已。如他這般年齡,經曆這些生離死彆,知曉世間險惡本也是人之常情。隻是白路涉世未深,卻不一定能看得通透。想到這裡,他告誡白路以後行走四方需格外小心謹慎,莫教人欺騙了去。白路點頭應下。幾人又相互囑咐了幾句。羅青急於回家,先向他們辭彆。臨行時他忽又想起什麼事,轉身對白路和柴石說:“二位,可否幫我一忙?”

沒等白路回答,柴石就搶了他的話,說道:“恩人客氣了,請講。”

羅青猶豫了一下,才說:“既然二位要繼續趕路,我也隻求二位,若是在路上遇見有人打聽我的行蹤,還望二位千萬保密。”

柴石和白路麵麵相覷,不知他言下何意。

羅青接著將自己三年來的遭遇向他二人述說一遍。末了,他說:“若非這次突發山洪,我也無法逃出生天。可是那班黑衣殺手絕沒罷休,他們平日對我們看管甚嚴,一旦有鹽工逃跑則格殺勿論,想必此刻定會在各個關隘搜集我等散落各地的鹽工下落。”他捏緊了右手,說道:“……我並非貪生怕死之輩,隻是這樣的死法任誰也不會甘心。更何況家中還有後事要料理,我更不能一死了之。”

白路聽他所言,震驚之餘,見他緊緊捏著右手。他知道那裡握的是一把草灰。他心中默默感歎,想說些安慰的話。羅青卻抬起緊攥的右手,歎息道:

“……母親八歲那年,恰逢天下三年大旱。一日,她在山道旁見一株紅花小藤奄奄一息,心有不忍,便將其帶回家栽於田邊,日日澆灌……沒想到那時的因,竟釀就了今日的果……”

他頓了頓,望向白路二人:“也正因此,我才有幸與二位相識。或許這就是緣罷……”

白路見他感慨良多,頗有些感同身受,也沒再說什麼。倒是柴石見他一直握著右手,冷不丁問出一句:“那個……你打算怎麼辦?”

羅青知他指的是自己手中之物,也沒避諱,隻說:“待我回家安葬了老母,便將這灰撒於墳上。她們生前未見到彼此最後一麵,也隻能如此求個慰藉了……”

說完,他沒再耽擱,向二人一抱拳,轉身離去。

白路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忽然一陣傷感襲上心頭。那人經曆了許多變故,卻從未在人前露出半點頹唐。同樣是喪母之痛,相較之下,自己著實太懦弱了。而他又不知該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堅強,隻能沿著腳下的路繼續向前。他想著自己未知的前途,暗暗下了決心。待羅青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儘頭,他才收拾好心情招呼柴石。誰知他一回頭,就見柴石探頭探腦地往他懷中瞅。他低頭一看,懷中寸把長的發梢正吊在衣襟外麵。他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將其塞回衣內。柴石見他驚慌,臉上劃過一絲壞笑,促狹地問他:“緊張什麼?莫不是哪家姑娘送的?”

白路麵上一紅,急急說道:“不要亂講!這是我娘給我的。”

柴石顯然不信,似笑非笑地說:“這就怪了!自古都是有情人互贈青縷,哪見過母親留給兒子的?你也彆害羞啦,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遇上這個鬼靈精怪的柴石,白路真是百口莫辯。他急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爭辯。他想,柴石不過是一時興起,很快便不會與他糾纏此事。權且由著他說去罷。

柴石笑眯眯看著他,見他不與他爭辯,興致低落了許多。他一轉身,湊到白路身邊故作嚴肅道:“嗯,不過我倒要奉勸你一句:女人,很麻煩!你們人類的聖賢也說過‘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你得小心應付。”

白路不欲聽他這些是非之言,便直接問他要往何處去。柴石一指南邊,說要繼續南下,又問白路去哪兒。白路想著母親夢中對他說的那個地方,心裡毫無頭緒,隻說自己要去尋訪母親的家鄉。柴石問他是哪兒,他也答不上來,隻說是南方一片滿是白石的水澤之地,柴石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搖搖頭說天下之大,水澤之地不少,盛產白石之地也不少,他踏遍大江南北,可從未見過既有白石又是水澤的地方。

白路歎了口氣,他知自己此行不會順利,可現下一點頭緒也無,不免還是有些沮喪。柴石見他這樣,安慰他道反正都是向南,不如再與他同行一程。他要去平都城,那裡人多,進城後慢慢打聽,也許就有線索了。白路聽他言之有理,便與他一道順著南下山路離開了這座山林。

白路並不知道,就在這渝水西岸,一年後,有山民在山中偶遇一墳。墳上長著一株開紅花的小藤。他覺得那花甚為可愛,便取了種子回家種。往後數年,漫山遍野皆能見到這種柔弱的小藤。若人患肺癆惡疾,取此藤單味煎水服之,七日便愈。此藤隻生一歲,初夏開花,花期一月,花色鮮紅,如血如火。夏末枯萎,種子眠於地下,來年仲春萌發。輪回往複,生生不息……

***

白路與柴石順山路南下。一路上柴石上躥下跳,一會兒鑽草,一會兒攀樹,從未安分過。白路見他如此活潑,想是他本性所致,也沒去管他,一路徑自往前走。柴石見他隻是悶頭走路,也不說話,覺得無聊,隨手扯了根葛藤甩到他麵前。白路剛經曆過那些,猛見憑空竄出根藤條,嚇得倒退數步。回頭卻見柴石咧著嘴朝他笑的好不開心。他不由也樂了。

柴石三步兩步竄到他麵前,遞給他幾支嫩莖,與他並肩同行。白路接過,將外皮一剝,咬一截嚼碎,頓時一股清甜汁液彌漫口中。春夏交替,萬物生發,這嫩莖的滋味比普通的果子要好上許多。柴石沒他那麼講究,整段塞進嘴裡大嚼,一副悠然自得之相。待他嚼完手中的嫩莖,又變得嚴肅起來,他問白路:“你覺得之前那林中異象如何?”

白路不明他意,隻說:“甚是駭人。”

柴石搖搖頭,說:“方才羅青在時我沒好說。我總覺得……那毀天滅地般的‘采納之法’,是六位‘木將’在伺機報複……”

白路聽後,突然想到當時自己在巨木前那陣心神不寧,想到自己毫無防備拜見那株異草後看見幻象……若是它們有意采納,自己豈不是早就小命休矣?而且羅青又堵了數眼泉水,也算壞了他們陣局,豈不是更危險……他越想越覺得有些後怕。

柴石見他麵色不對,拍拍他肩:“安心,我隻是猜‘木將’報複藤精罷了,藤精並非林中土著,又害了搖光陣主,私自開啟水木陣。以致後來陣破殃及其他六位陣主……這其中的恩怨已經不是一點半點。但是啊,誰又知道一切的緣起是個山野村婦的一時之仁呢?隻能說,天道有常……倒是連累那些根器尚淺的小草了。”說完他便沉默了。

這話刺得白路一陣難受,他想起那些無辜遇害的村民。他們有何罪過,偏偏承受這無妄之災。想到這他的心情低落下來,與柴石一起默默走著。

沒走多久,天色漸暗。二人尋了一處避風的角落,倚石而歇。白路在附近拾了些枯草乾樹枝,堆在一處,柴石見他要生火,便摸了兩塊燧石出來給他。白路接過燧石,好奇地問他為何不用法術生火。柴石撇撇嘴,說是法術太耗精力,非到不得已他不願用。白路隻好打著燧石燃了枯草,將火升起。

篝火劈啪作響,山中愈加昏暗。白路望著火堆,心中也越發空落。他這數日來的經曆,真如往日客商們對他講的那些奇聞異事一樣。隻是親身經曆,比聽人敘說驚心動魄了許多。他望向紫色的天空,安定了心神,腦中將這些天發生的事細細理了一遍:先是六位奇怪客人,然後是神秘黑衣人盜酒,玄衣少年帶他入竹林,在竹林中迷路,逆流的山泉,山洞內的石室祭壇,之後是長長的夢境,醒來後石室變化,出山洞,回到村裡發現母親和村人倒在血泊中,六位客人不知去向……出村後渾渾噩噩行了兩日,被林子困住,豹子跟蹤,遇羅青、柴石。水木陣,堵泉眼,遇異草,幻境,被藤精襲擊,豹子引他們出林,之後是林間異象,藤精慘死,羅青與他們道彆……這些事情太破碎,他難以理清其中頭緒。唯一有些關係的便是泉水一事了。他們幾人似乎都與“泉”有關:他在竹林中遇見逆流的泉水,柴石說水木陣的泉水隨時間變化位置,羅青說旱天裡突發山洪……他有種感覺,似乎這些形態各異的“泉”引導了他們三人的相遇。

想到這,他望向柴石,隻見柴石側臥一旁,兩隻眼睛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他被盯得不自在,鬱鬱地說:“看什麼?我問你,這世上泉水,究竟都有哪些?”

柴石收回視線,懶洋洋答他:“據我所知呢,那林間的是‘瞬泉’,倒流的是‘逆泉’,羅青碰上的山洪有可能是隨時令改變流量的‘時泉’引發的。此外若地下水脈經過處有地火蔓延,則形成‘溫泉’,有鹽脈,則形成‘鹽泉’,有各類礦脈,則形成各種礦物泉……最神奇的是,若水脈過處有萬年玄冰,則會形成‘凍泉’。這個‘凍泉’,我親眼見過一處。在天山南麓流沙之地有個礦坑,坑中不時向外滲水,那泉水看似清冽,卻是極寒之精,湧出地麵後遇物則凍,無一幸免。泉周圍幾丈內儘是磐石般的堅冰,酷寒逼人。就連外圍冰層融化後彙成的溪水,人畜也不能飲。據說有人不信邪,曾取溪水煮開了喝,結果水一下肚,全身血液俱凝,五臟皆被凍裂,死狀甚慘。與之相對,極北之地玄冥海中有座冰山北極島,島附近有一‘火泉’。這泉並非‘溫泉’那般以地火而成,而是天火之精,據傳此泉從天滴落,熾而炫目,一滴入海則方圓百丈之內海水儘沸,生靈無一敢近……總之世上泉水千變萬化,一言難以蔽之。”

白路被他的講述吸引,聽得津津有味。這時柴石話鋒一轉,說道:“我已經說了許多,你到也說些有趣的來聽聽?”

白路被他問的一怔,想起自己這些年都窩居山中,平日偶爾聽些客商們閒聊,那些事柴石大概也都知道,哪還有什麼新鮮見聞可講?他思來想去,老實說了沒有什麼趣聞。柴石不耐地撇了撇嘴,指明要白路講他懷中青縷的來曆。

白路好生無奈,他哪裡料到這小妖還惦記著這事。不過他想了想,也覺得這青縷的來曆有些蹊蹺。他隻夢見母親交予他發縷,怎地醒來懷中真的多出這麼個物事?但要說這件事,又非得從那六人來訪講起。他見那小妖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也不好掃他興。他知柴石見多識廣,或許能給他提示一二,於是也沒隱瞞,將自己村中的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柴石聽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他說:“你的事情是有些古怪。就說這‘逆泉’吧,這類泉至今少有人見,我聽人說,這泉似乎流的不是水,而是‘氣’。水有質而無形,因地勢而動,氣無質又無形,自在而動,所以不受地勢所拘。草木中竹靈性極強,又是根根相連,萬株一體,若靈氣彙聚,其勢也驚人。也許那泉就是它們的靈氣流淌所成……當然這都是猜測。”

“而那山間石室祭壇,我就不知是何年月的遺留了。說來巴,蜀,荊楚,夜郎,哀牢,百越等地自古巫風盛行。民間幾乎家家拜神祭祖。所以山間有這種地方並不稀奇。而你母親在夢中交予你發縷一事,頗有些詭異,仙妖神鬼之類,可借夢托物,但你母親又是個凡人……嗯……也許是在你昏睡時有人進去塞給你的。”

柴石的話無異於一石激起千層浪,白路頓時醒悟到自己之前隻顧著琢磨他母親夢中托物,卻沒有想過這個最有可能的解釋。看來世上之事,並非都是那般撲朔迷離,也許最簡單的解釋就是真相。隻是……若是這樣解釋,那懷中的發縷,也許便不是母親的。他仔細回憶著料理母親後事時的情景,那時的她麵色如紙,安靜地躺在柴堆上,滿頭青絲散落在身旁……他再仔細回憶,那些青絲,似乎並沒有斷發留下的痕跡!

白路摸著懷中的青絲,忽然覺得有些脊背發涼。這……不是他母親的頭發。那為何會有人交予他這縷青絲?而這縷青絲的主人,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