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的老鐘敲過三響。
屋外在落雨,那水順著天井四周的水梘彙入石槽。
滴答,滴答,水花四濺,漣漪交疊。
梁瑜迷迷糊糊地摸了摸床頭,滑溜溜的觸感讓她瞬間驚起。她頂著一頭雜毛,騰地坐起身,翻枕頭倒被子,好險才從床下撿到存折。
嶄新,就是內頁有一灘可疑的口水。她習慣性吸溜一下,摸摸嘴角,觸感黏糊糊。
是口水,問題不大。
她搓搓手,虔誠地把存折放到腿上,開始每日工作——數零。不多不少,數了八遍,七個零。她含著癡笑仰倒在床上,三秒後開始蹬腿打滾。發完瘋才樂滋滋地踢被子起床。
她伸伸懶腰,拉拉腿。好半天才趿拉著拖鞋往外走。人還未出,聲就飄到了外頭,“阿婆,晚上吃什麼呀?”
穿著短褂的老太太搖了搖蒲扇,一頭銀短發整齊地彆在耳後,邊上夾一朵小巧的茉莉,正理著小方桌上的雀牌。
“婆~”梁瑜拖長著音,皺著五官站到了老太太身後。
“嚇!”老太太一驚,拿著蒲扇往她身上揮,“你這個妹,真是要嚇死我。”待看到她的樣子更是氣不過,“哎呀,你做什麼怪樣,頭也不梳,午覺睡到現在才起,你想去登仙啊?”
“要是能登仙就好嘍。”梁瑜打了個哈欠,撒嬌般蹭蹭老太太的手,被老太太嫌棄拍開。
“走開嘍,不要挨到我。”老太太挪著小步給淨水瓶換花。
梁瑜自討沒趣,她也不惱,又背著手溜達到水槽邊。
水麵上臥著幾朵睡蓮,錦鯉徊遊,王八散步。
她拿手戳了戳龜殼,嘖嘖道:“不錯,是個好龜。明兒賣個五十萬。”
龜確實是隻貨真價實龜,不過不是她吹的山泉小仙龜,而是她從花鳥市場花十五打撈回的巴西龜。仔細看頭還頂著紅,皮不皺,年淺吹出了深道行。
梁瑜此人,真真有點本事。這本事不在肚裡,在嘴上。她吹起來是梁天師,實則是個神棍。神還談不上,頂多是根棍,她阿婆燒火都嫌不夠好使的木棍。
但比起泱泱同行,她勝在祖宗蔭庇。她家這行業從祖上傳下來,賽神仙活菩薩紮堆,隻是到她這代,已然凋零。
就像將死的鴨子,使勁撲騰都掉不了幾根毛。她就是那半擔水裡的那一滴,簡單來說,沒有慧根。
據說她阿公看到她的第一眼,愁得一宿沒睡,煙都抽了幾卷,恍恍忽想上個天,被她阿婆舉著掃把攆。
但你得承認,基因就是玄妙。梁瑜小學擺攤算命,中學算卦收錢,好了大學收斂點,畢業又繼續出來招搖撞騙。年紀不大賺得狠,成功學出了都得脫銷。
阿婆端著小鍋上了桌,梁瑜走過去瞥一眼,“嘶,稀飯啊。”她咂咂嘴,“這吃了起夜得起幾趟吧。”
老太太賞了她一個白眼,說:“愛吃不吃。”
“吃,怎麼不吃。”嘴上嫌棄歸嫌棄,梁瑜手沒閒著,她在盆裡揀過大瓷碗,哐哐就是三鐵勺。
她舀過一勺麻油,攪攪,再夾過一塊黴豆腐,一碗稀飯下肚,她滿意地打了一個飽嗝。
她扯扯褲腰帶,道:“阿婆慢慢吃,吃完碗放這,我等下端去洗。”又道:“阿婆,你這黴豆腐怎麼做的,我改天學學?”
老太太歎了一口氣,忍無可忍道:“我說你這妹話怎麼那麼密,少說點,讓老人家消停點。”
梁瑜委屈,“我話哪多了嘛。不就是問你學個黴豆腐,不教就不教嘛,怎麼還說人話多。”
她等了半天沒聽著回音,又期期艾艾道:“婆,這麻油還蠻好吃,哪買的勒。”
梁瑜被趕去了刷碗。
她淋著小雨,撅著屁股站在水井邊,麻溜套上繩放下一個塑料桶,吭哧半天打上來半桶水。
雨勢又大。她捂著頭,拎著水,踢著盆往瓦簷下挪。那水就順著簷淌,嗒嗒往她腦門砸。
梁瑜錯愕地張張口,“什麼破......什麼賊老天。”她罵罵咧咧。
“阿婆誒。”她又朝裡喊道:“你今天彆出來,地上太滑了。”
過一會兒,老太太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我肯定曉得啊,你擔心擔心你自己喔。”
梁瑜沒再說,隻摁過一泵洗潔精,卷過絲瓜絡沾沾水,自言自語道:“我當然不擔心我自己啊。”
晚上九點,梁瑜準時上床。十點,尿意席來。她沉默地換了個姿勢,繼續刷手機。十一點五十五,憋不住了。
她拿起手機又放下,側身抵在床頭。透過格窗遙遙望去,屋外黑黢黢一片。她打上手電筒,點著小碎步往外衝。
終於,她坐在馬桶上,享受著釋放的餘韻,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提褲子,衝水,洗手,一氣嗬成。
她悠哉打開洗手間的門,感歎一句好爽,下一秒頭就栽倒在地。
暈乎乎的,眩暈感蓋過了痛覺。她掙紮著彆過頭,借著手電筒的微光往腳下看。
一隻龜,一隻熟悉的、逃竄的、十五塊的龜,龜殼尚反著光,冰冷冷,像嘲笑。
梁瑜氣沒喘上來,她能感受到手在哆嗦,不知是痛是冷。
“龜......龜......我滴個龜龜。”她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十二點,梁瑜被黑白無常架著走。
“走......走慢點,頭......頭暈暈。”梁瑜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都是魂啦,你暈個頭啊。”白無常吐槽。
梁瑜呼吸急促,她艱難地抬起手,道:“你這個地府公務員講話怎麼那麼機車啦,小心我投訴你。”
她開始哇哇假哭:“確實暈的是頭啊,不然是手?是腳?你這個鬼講話注意點,小心我投訴你。”
“好了好了,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黑無常溫柔地呼呼她的傷口。
一陣陰風,但溫暖。
梁瑜真真落下了兩行清淚,她掙開白無常的手,一頭紮進黑無常懷裡:“嗚嗚嗚,姐姐,還是你好,我等下就大誇特誇你,給你加績效。”她抽抽鼻子,吸回了兩束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