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腳跨出縣衙的大門。天色灰蒙蒙的,但還不算晚。她隨即顛了顛錢袋向虹橋下方的馬廄走去。
“誒,租一匹馬。其餘要求沒有,跑得快就行。”她背著手,打量了一下睜著卡姿蘭大眼睛吃草的馬匹們,哇哦,睫毛長長的。
她伸手去摸摸眼睛最大的漂亮馬。那匹馬溫順地蹭蹭她的掌心。梁魚立即改口道:“不用了,就它吧。”
老者帶著一名小夥計走來,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梁魚,道:“差爺好眼光,這可是我們馬廄裡跑得最快的馬!”然後他又問:“差爺去何處辦事?單程還是雙程?若是去城外,那就隻能雙程了。”
“噢?為何去城外隻能雙程?”梁魚拉了拉繩。
老者頓時撫掌大笑道:“說出來不怕差爺笑話。我這馬廄啊,遍布這清江縣城各處,隻要您找到那地,隨處可交還!但這城外可就不行了,還是老頭我有心無力。”
他哀歎一聲,順順長須。雖是說著謙詞,卻格外自信自得。
梁魚笑笑道:“我姓梁名魚,在縣衙當差。家住橋對麵的招賢坊三七巷中。喏,看到那七六街前的孫氏繡鋪麼,我娘開的。錢不夠就去問她要哈。”
她拋出錢袋,不等小夥計記完就翻身上了馬,高聲道:“我此次去城南,一個時辰後回!”她拍拍馬調轉過頭,噠噠噠走人。
身後傳來小夥計嘎嘎的公鴨嗓:“差爺慢行!仔細些腳下!”梁魚在馬身上抖了一下,心想難怪他剛才不開口。
風刮在身上是刺骨的寒,梁魚緊了緊手,後悔沒截過一件陸玨的裘子。她打馬走了二刻鐘,終於到城南。
這片是黃泥路,經雪水一混,粘膩難行。她攔下一過路挑夫問道:“可知芭茅巷在何處?”挑夫抬手一指麵前昏黃的小巷道:“差爺,芭茅巷就在此處。”
小巷不深,倒是和彆處布局相似。隻房舍簡陋,院牆低矮,甚至有幾戶的屋頂已被大雪壓塌,此時正在修繕。
小道上不少嬉鬨的稚童,他們大多著薄衣布鞋。那衣上打滿補丁,褲子短得蓋不住腳。梁魚牽著馬,小心地閃避他們。
一小女怯怯地走上前,衣上破一小洞,竟露出發黃的柳絮。她歪著頭,小心翼翼問道:“差爺,我能摸摸它嗎?”
得到梁魚準許後她的眼睛陡然亮起光芒。她輕悄地靠進,藏了藏臟兮兮的手,竟將它們裹進衣服裡,隔著一層布料摸摸馬的毛。然後她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梁魚剛想叫住她,卻反應過來身上沒有任何吃食。她縮了縮指尖,就見那小女正站一土堆上,正與小夥伴們分享摸馬感受,笑得神采飛揚。
梁魚也笑笑,即轉頭牽馬走向一搗衣婦人。她刻意弄出一點聲響,喊道:“阿嫂,請問這裡住著一戶姓丁的人家嗎?”
那婦人抬起頭,見是官差,立馬放下手頭的活計迎上前:“差爺可是問的秀蓮嬸家?她兒子姓丁,在芭茅巷隻此一戶。我索性不忙,帶你過去瞧瞧?”
梁魚連忙跟上她。那婦人同她說:“秀蓮嬸啊,不姓丁。你找的可是她兒子,丁順?丁小哥兒啊,在洲下街的典當鋪做夥計,這個月來家過一趟,不過又很快走了。”
“他們孤兒寡母,本不是我們清江縣人,說是打北邊逃難過來的。母子兩當時就在我們芭茅巷行乞,有戶人家心善,將屋子免費租給了他們。丁小哥兒粗通些字,在典當鋪尋了個活計,他們才就此落戶。”
說著她走到了小巷最深處:“喏,這就是丁小哥兒的家了。”黃泥茅草,屋子向□□得厲害,說是危房也不為過。
婦人直接朝屋裡喊:“秀蓮嬸?秀蓮嬸你在家嗎?”無人應答。
婦人讓梁魚把馬放外邊,帶著她推開了門,道:“秀蓮嬸呐,身體不好,也不常出屋。我自家忙,下雪那日竟忘了來看她。近幾天又忙著修繕事務,還是今天才想起。”
她朝梁魚招招手,道:“差爺,我們這邊不興落鎖,直接進吧。”
天是陰的,所以打開門也未曾給屋子裡送來光亮。丁家沒有煤油燈,所能依的隻有從茅草透出的些微亮光。
婦人直接走向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木床,喊道:“嬸兒能起得了身嗎?”沒人應,她開始有些慌亂,忙伸手去搖那被子裡的人,豈料隻能摸到僵硬的肩頸,一片冰涼。
她顫抖著,不可置信地伏跪在地:“嬸兒,我是四紅啊嬸兒。你理理我啊嬸兒。嬸兒,四紅今天來看你來了呀。”
梁魚摒住了呼吸,她慢慢捂住微張的口。暗色中,那婦人轉頭拭去了眼角的淚,她哭喊道:“差爺且走吧。秀蓮嬸,秀蓮嬸......已經去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已經泣不成聲,但還是依舊抽抽噎噎地交代道:“若是差爺有空......且去那典當鋪讓丁小哥兒趕緊回家......”
梁魚大腦一片空白,她走出門,回望了一眼。那屋裡黑茫茫一片。她忽覺得麵上有些冰涼。
梁魚愣愣地抬起頭,天又下起了小雪。實在美麗,也實在殘酷。
孩童歸家,修繕的人收了工。她打著馬,走出了城南。
陸玨見梁魚麵無表情地走進門,道:“其餘二人已經找到,屍體不出意外應當就是城南芭茅巷丁家的,你與那戶人家詳說了嗎?”
梁魚搖搖頭,將情況一五一十的彙報給了陸玨。
二人靜默。
“好了。”梁魚拍拍衣袖道:“大人,事情已經差不多收尾了,我今天也得回家了。”
她低著頭走到門邊,忽回頭一笑,問道:“陸玨,你會做個好官吧?”不等回答,她揮揮手,一頭紮進了風雪裡。
她已然失神,隻有淚在不停地流,和著風雪一齊灌入脖頸,她卻走得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