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 “虛假的相遇,是……(1 / 2)

鯨·落 洛嵐是隻麻雀 19685 字 2024-03-30

如果說,生活是一場一如既往的大雪,跟朋友吵架就像是一場小小的雪崩。

那晚夜熬得分外苦澀,就像反複煎熬到發黑發黏的中草藥,待到第二天一早鏡子裡的一對黑眼圈出現,我才發覺眼球意欲爆炸般的酸脹。而此刻我也猶如在浪尖起伏的躁鬱海麵掙紮一夜過後的倒黴蛋般精疲力竭,正當我靠在床頭看著屏幕上滿滿當當的便簽時,我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悲鳴——那聲音深厚而沉重,就像從遙遠古舊的淵底傳來,安靜的清晨由此泛起了淺淺的波紋。

我也由此,想起了一個安靜的故事。

一.

人們說,太陽向來公正。

伸進桌上那塊明亮的角落,溫暖的空氣有著無中生有的質感,撕不破扯不斷揉不皺,細膩而乾淨。

“刺啦——”

塑料環與鐵杆摩擦的聲音撕裂了寂靜,如水被閥門扼殺般,手心那一點熱量悄然消失,就猶如鬨鐘腰斬了夢境那樣,窗簾謀殺了陽光。

“不好意思,但有人要睡覺。”

孟語收回手,緊跟在禮貌過頭的措辭後的是一句“神經病”,被某個人的嗓子緊緊碾壓過後顯得像一根針,脆脆的,迅速地紮進他耳道。嗅著空氣裡甜膩的氣味,孟語擰了擰藍白的校服下擺,正著拽反著拉,就像反胃感蹂躪著孟語的胃囊。

午睡時的教室,不,整個校園都籠在沉悶而山寨的安靜裡,似乎時間繞開了這座人才輩出的學苑,踮起腳尖以免打擾到精英們的安眠,而囹圄裡的他係著靜滯的枷鎖,喘不過氣。

喘不過氣。

孟語想到龐大的鯨,當它被捕手一圈圈逐入包圍圈時是否也是這種感受,下一刻便會有鋼叉從四麵八方飛來,刺入脊背,海浪由藍白色變成罪惡的鮮紅,一股股的鮮血將痛苦散播入無底的海洋,黏膩的疼痛絞住肺管,這是另一場包圍。

喘不過氣。

教室裡的人們在昏暗裡安睡,吞吐著滯重的空氣,如同魚在深海吐出的泡泡,由散到合最後包裹整個教室,而他被阻隔在氣泡之外,喘不過氣。

喘不過……

“下午好啊~”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兜帽,頗不正經的打了聲招呼,孟語皺縮的肺部重新有了氧氣。

二.

隨身帶糖,帥氣而且會魔術,三樣任占其一就能做孟語的朋友。

要命的是,薑海他三樣都占。

“頭還暈嘛?”薑海問孟語。

“沒事的。”這句話像是對他的回答,又像是不知對誰的安慰。

他伸手揉了揉孟語腦袋,細碎的摩擦聲伴著溫度,林北市的冬天特有的乾燥憑空編造出莫須有的電流,自上而下。

“走,出門。”

繞開叼著煙的保安,鑽進冰冷且堅硬的時間,像這團氣泡裡的小賊,偷了塊屬於他們的宇宙悄咪咪躲在角落細細咀嚼,教學樓老舊的空教室座椅橫七豎八,抽屜裡還可以看見上回考試某人留下的小抄,而陽光肆無忌憚的湧進來,就像金黃色的深海。

薑海拽了隻凳子,右手在孟語眼前一晃,空著的指間忽然有了支棒棒糖,他一麵坐下一麵把糖塞進孟語手心:“當當當當~”

浪花翻湧,濤聲陣陣,手心的溫度比陽光還要熱,糖紙的聲音春雨般落在擠滿灰塵的水泥地麵上,空氣裡可以聞到檸檬甘酸的氣息,就像糖紙開花散發的馨香。

坐下的他不知從哪裡掏出副撲克牌,開扇,三段切剪刀切,牌的虛影在靈巧而修長的雙手間像翻飛的蝴蝶,最後一個花哨的變牌手法幾乎已經不能算作花切,孟語眼花繚亂間他輕巧一個wink,同時左手展開,掌心有張紅桃A

“怎麼樣啊?”,薑海笑起來,陽光四溢的海麵再次漾起漣漪。

孟語感覺自己像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很厲害。”

“打算下周用這招向個小姑娘表白,你覺得呢”

“啊?”孟語愣了一秒,“誰啊?”

“隔壁班的。”薑海答得很輕快,就像陣漫不經心的風,吹掉寒枝上葉的幸存者。

“哦。”

一枚石子沉入大海,孟語聽見鯨的悲鳴,悠長遼遠就像牧羊人在長歌。

三.

捕鯨叉於下午落下。

一聲,兩聲,三聲悶響,孟語的大腦帶動整個神經係統在尖叫,頭顱裡像有一整個被驚擾的蜂群,怒吼,疼痛,暈眩還有淚意揉在一起,他抱著腦袋,感受著紙的碎屑從天上落下。

沒有第四下。

他抬起頭,看見一排排呆滯而譏諷的眼神,像比目魚標本上的玻璃眼珠,從後門進來的班主任叉著腰,聲音讓人想起《海底總動員》裡的大白鯊:“辦公室來。”

辦公室裡彌漫著二手煙的餘孽,幾盆可憐的水生植物垂頭喪氣地充當濾煙器,葉片悲戚地發黑,積水裡盈著墨綠色的絮狀物,浮沉間泛著腐爛的味道。

班主任的嘴一開一合像泡沫裡的生鮮魚,肥大的鼻頭上下聳動閃著油光,一口黃牙怕是連84也洗不乾淨,與之相反的是白的讓人恐慌的襯衫,似乎大半輩子的洗衣粉全部用在了上半身,他的唾沫星子飛濺在襯衫前胸,桌麵和孟語耷拉著的手上。

“上課不聽講寫沒用的紙片,”他噴著唾沫,“你來華美是乾什麼的,混日子嗎?”

孟語抬起眼,他呲著牙在冷笑:“你這種鄉鎮來的,趁早轉回去,不要拉華美的升學率。”

鐵門在身後合上,門後冷冷地傳來一聲尖利的歎息,像鯊魚合上嘴時從牙縫間擠出的水花。

衛生間裡水流嘩嘩響著,他一遍遍揉搓著皮膚直到雙手通紅。

四.

下晚自習時孟語才看見那個女孩子。

遙遙望見薑海溫暖的笑容,如盛春的花園開滿了向陽的嫩蕊,路燈下匆匆的人群被虛化得隻剩下蒼白而麻木的臉譜,白紙一般勾勒出那人的身形,就像那有著玫瑰枝花邊和金百合側紋的畫像,是孟語所有希冀的終點。

而他身旁的女孩安靜又溫柔,夜空裡沒有太陽的痕跡但是此刻他們便是目光灼灼的交彙處。

孟語站在路燈與影子交鋒的邊界,夜在他的背後攤大餅般伸開懶腰,迎麵的風迷了眼。

後退一步,他鑽進夜裡,向著校門口慢慢走去。

……

待他到家,桌上仍然是那張紙條,執拗的展示著傷疤與皺紋,透明膠縫得住撕裂的邊口卻遮不住如地震廢墟般的紙麵,紙上的墨跡陳舊而草率:“自己熱飯”。

紙邊是台外殼發黃的微波爐,隔著玻璃看不清裡麵的碗盛了什麼,暗紅的燈泡映著它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叮” 的一聲,燈熄滅,爐門被吱吱呀呀地被打開。

孟語忍受著爐門把手的黏膩,拉開後麵對著同樣油膩的托盤與瓷碗,他忍住胃裡翻騰的酸水,用一塊還算乾淨的破毛巾把碗端出來,狠狠地擱在那張藍色紙條邊,順手濺出幾滴稀而白的粥汁在同樣粘手的桌麵上,然後是這房間裡最乾淨的地方——餐桌椅上。

勺子是乾淨的——他再三確認過。還有筷子,儘管他再再再三地在水龍頭下清洗它上麵的斑點卻依然於事無補,不過至少細的那一頭還沒有讓斑點侵染。

用紙巾擦乾椅麵上的粥漬,他往半稀半稠的白粥上倒了包袋裝榨菜——冰箱裡唯一沒有串味且不用加熱的食物。

第一勺粥是冰冷如剛從冷藏室裡取出,第二勺粥燙的令人發指,而且很特彆的帶著冷藏室裡所有東西的味道衝到味蕾麵前,像□□頭頭拽了一大群老頭老太太遊行,而榨菜除了有點鹹之外竟出奇的好吃。

當然,如果他沒發現榨菜已經過期一年的事實的話。

……

水的渦旋一圈又一圈,把孟語胃囊裡狼藉的內容物帶進管道,他嘴裡發酸,後背的瓷磚溫度一點點上升,看著門外地板上被打翻的粥的殘局:破碎的瓷碗,碎片裡殘存的流體和固體,閉上眼,反胃感使他呼吸都困難。

他抑製住把校服扔進馬桶的衝動,用自來水漱了口,然後把外套丟在餐桌椅上,藍白條紋和左手紫紅的淤青相映成趣。

剩飯,破碗,過期食品,淤青和嘔吐,整個生活布置得像冊諷刺漫畫,而黴變的空氣裡的他正在腐爛。

他在腐爛。

……

水泥樓梯擠滿灰塵,斑駁的天花板窸窸窣窣掉著死皮,白色牆壁的本體極其不堪:刻痕和腳印,用蠟筆畫上的小人邊上有用中性筆寫上的臟話,水印尿漬唾沫斑以及被刮去一半的不雅塗鴉——他扶著半是鏽跡的欄杆,一步步上樓。

上樓梯時孟語的耳朵被整座老舊公寓的日常背景音填滿——對門老太的嗬斥夾雜著小孩咿咿嗚嗚的哭嚎,小情侶間的吵架(一個尖利的女聲像演講般陳列著男方的錯誤),醉酒的中年人高聲唱著跑調的情歌,聲嘶力竭就像有二十幾支話筒對著他那張酒氣熏天的嘴——這一切似乎都並非由住在樓裡的人發出,反而像整棟樓自己的聲帶在震動,空氣顫抖像垂死者的痙攣,帶動空氣裡一成不變的黴菌氣味劫持他的嗅覺,反胃與暈眩感再度從胃攀援而上,讓他險些不能站穩。

一抬眼,樓梯已到儘頭。

“晚上好”,薑海說。

萬家燈火在他的背後一點點亮起,冰冷的朔風千方百計地想要把寒意帶進來,孟語就那麼定定的望著,望到眼淚呼啦一下湧出來。

“你怎麼……”他愣了一下,隨即慌忙地走上前來,“被誰欺負了?”

“沒有……”孟語撲進他懷裡,像每次他向孟語張開雙臂後他會做的那樣,把臉埋進他溫暖的胸口,感受著淚水打濕校服外套的感覺,“你怎麼來了。”

“我下晚自習的時候沒看見你,想了想還是找到你家來了。”

他的校服上有一種特彆的味道,聞起來會讓人有種把晨曦跟落日攪拌在一起,混進一點磨碎的晝夜,搖晃五分鐘後再在上麵撒上幾粒剛出的星星的感覺。

“好啦好啦,摸摸頭不哭不哭……”他揉揉孟語的腦袋,“……唔,叔叔好。”

孟語抬頭,看見他爸疲憊且隱隱動怒的臉出現在樓梯口,他看見那人手上扁扁的玻璃酒瓶,心裡咯噔一下。

“滾過來。”

他沒動。

“滾過來!”提高了八度的聲音震亮了老舊的聲控燈,孟語聽見樓下吵架的聲音戛然而止,能想象到從窗戶和門縫間伸出來了多少隻好奇的耳朵,他甚至能聽見有嘁嘁喳喳的聲音從某張刻薄或乾癟的嘴裡漏出來,而孟語像在雨裡淋濕的麻雀般站在樓梯間,看著那人手上瓶子裡搖曳的透明液體,沒敢過去。

“滾,過,來。”他邊說邊舉起空著的那隻手,孟語往後一退,卻撲了個空。

薑海不在。

孟語木木地走過去,回應他的是凶狠的一個耳光。

半張臉從火辣辣的疼痛到無聲的麻木,他後背結結實實撞上身後沾滿灰的欄杆,震蕩的痛苦從後背傳遞到前胸,他感覺呼吸和心跳都紊亂了一番,他跪坐在樓梯上,指尖都是積年的灰塵。

“下樓,回家。”

孟語在冰冷的水流下搓著手,滿是灰塵的袖子可能粘上了誰嚼久後的口香糖,他聽著酒鬼在客廳對著空氣傾倒著各種汙穢的語言,他聽見帶鐵柵欄的防盜門轟的一聲關上,他想象著門外黑暗裡某人的影子,在忽閃的聲控燈下像脆弱的燭火。

“他媽的,回來飯也不好好吃,”他在桌上磕著酒瓶,“ 怎麼的,造反是吧。”

孟語盯著洗碗槽濺起的水花,塞著剩飯粒的過濾口像是某個世界的入口,老舊沙發吱吱嗚嗚發出求救的聲音,水流的旋渦卷起從他手上流過的泡沫,貪婪地將它吞噬殆儘。

是捕鯨叉,捕鯨叉從旋渦中心猛地穿刺而來,沉重的猛擊讓他頭痛欲裂,如帶著液體的瓶子從桌上摔下般,孟語感覺腦仁在顱骨裡四處衝撞,嘴裡淡淡的鐵鏽味道大概是因為剛剛咬到了舌頭。

“發什麼呆啊狗娘養的,”他的聲音像阻塞的汽笛,“老子水費白交的啊。”

幻象什麼的逐漸散去,孟語看見他再度舉起的拳頭,隻得狼狽地爬起來,帶著臉上甩也甩不掉的酒氣走進房間裡。

關上門,身上帶著莫須有的,跟這間房格格不入的味道的他逼著自己不要去想那人。

——在淹沒到脖間的思緒裡等著明天,沒有月亮,沒有花園,沒有玫瑰也沒有夜鶯,震顫在骨髓裡的是困惑和疼痛,是鋪成海的寂靜,而他是其間唯一的鯨,在毫無生氣的夜色裡等著明天。

等著明天。

五.

雨落進他發間,銀一般白而潔淨的發絲承接著天上來客,如鳥歸巢露入林般,水滴如淚痕從他的前額流到臉頰和下巴,再滴在他胸前相合的雙手上,那雙手正像一株含苞的白蘭,線條分明,滾動的雨珠在他腕上稍作停留,便義無反顧地一路橫衝直撞落在水泥地上,在他的腳邊濺起一小圈水花。

手機嗡嗡響起來,孟語把定格在白發男人身上的目光收回,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觸碰了一下。然後一股帶著菜酸酒臭的聲音從音響口衝出來,酒精含量高的隔屏幕都可以點燃。

“他媽的狗崽子(一個女聲:二條!),你滾哪去了……八萬!”

“在外麵,書店裡,”孟語捂住擴音口,手機聲音大得像開了免提。

“狗日的,老子出門沒帶鑰匙(另一個男聲:吃!),你小子倒是逍遙……嗝,趕快滾回來。”

“鑰匙在地毯底下。”四周已經有人在瞪著這邊,於是孟語隻好邁開腿往外走。

“行啊,狗崽子大了不戀家了是吧,”那邊嘩嘩啦啦像有百多顆彈珠裝在盒子裡晃蕩,孟語感覺他腦子裡也全是彈珠在撞來撞去,“有種你就……哈!胡了!掏錢掏錢!(女聲:今個兒你火怎麼這麼好?)聽見沒有?有種就彆回來。”

他順手摁熄手機,把彈珠,鑰匙,五萬八萬等詞晃出他腦袋,伸手推開玻璃門,門外大雨滂沱,白發男人業已不見,現在是他在淋雨。

他有點反胃,雨水冰冷地打濕劉海,順著濕漉漉的頭發劃過唇邊,恰巧掠過他的眼。

……

數字在增大,從一到三十三,隆隆的機械聲和著他的心跳,同那貼滿了花花綠綠小廣告的內壁一樣冰冷且毫無美感。

鋼鐵上反射出孟語的樣子,濕透的發絲滴滴答答淌著水,沾濕了胸口的衣服,血跡一樣沁開,暈出一大片暗色。

“滴”

鋼鐵帶著他的影子被拉扯開,一條長廊緩緩出現,帶著從狹小窗戶投入的半明半暗的光帶,影子支離破碎的儘頭是老舊的樓梯,隻上不下。

推門的那刻雨滴落地的聲音前仆後繼而來,他邁步走進墜亡的雨幕中,感受被體溫暖熱的衣服再度濕冷,而後雙手合十。

孟語閉上眼,想象那個白發男人的心思,,他也許是個行為藝術者,要麼是個神經病也說不定,雨絲雨線雨針千條萬緒地撞上他的胸膛,叩擊出一種細碎的摩擦聲,像冰的凍結,像雪山的崩塌。

忽然,雨在雨聲裡停滯了。

睜開眼,城市籠罩在雨的濾鏡裡,他卻察覺不到一絲雨滴,再回頭是一組朦朧的意象:他頭頂的傘,穩穩握著傘柄,手背還沾著墨跡的手,白發與白襯衣,被淋濕的右肩上濺著水花,承著一小粒雨珠的睫毛一閃,透明的水滴從眼角掠過白發男人微翹的唇。

他說:“下午好。”

速食意麵和沒有二氧化碳的熱可樂,桌上沒有煙頭和啤酒瓶,落地窗外大雨依舊不停,而窗邊的孟語嗅著身上陌生的薰衣草味道,局促得不知道該怎麼動筷子。

白發男人坐在孟語對麵,看著他把有點長的柚子卷了又卷,很輕地笑了兩聲:“抱歉,沒有更合適的衣服給你了。”

“啊,”孟語頓覺驚訝,“不,不用了。”

“沒事,先吃飯。”

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胃腸的蠕動已經代表了一切,於是帶著不好意思的心情,孟語卷起了第一筷子麵條。

番茄醬有點偏酸,但很稠,拌上細碎的嫩肉醬便剛好,彈牙的麵條有點燙,粘在麵條上的胡椒顆粒熱騰騰地刺激著舌尖,而後從咽喉暖到胃裡。

孟語感覺自己是剛拿起筷子麵就沒了,正細細戳著盤子裡醬料的他抬頭才發覺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頓時感覺臉上的溫度可以再熱一盤意大利麵。

“謝謝。”孟語感覺他的聲音像是剛從大海裡浮上來的,“可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其實他本來想說“我沒有什麼可以感謝你的”。

“叫我宿回就行。”他的聲音就像他的名字,不花哨,卻搖動我心口一陣驟雨,“那你呢?”

“孟語,話語的語。”

“剛剛換衣服的時候,我看見你身上有傷,不要緊吧?”

“沒事的。”孟語拉拉衣服,很輕易就看見自己肩膀上青紫的淤青,一路蜿蜒到手臂上,樹枝一樣紮進皮膚,幾乎是肉眼可見的疼痛感。

“總不可能是自己磕的吧。”

還真不是。

六.

宿回看著蜷縮在沙發上的男孩子,心裡頓覺不安,他自然可以打個電話給孟語送回去,撥個110的事,但是他看見那脊背上青紫的淤傷,如根如枝般狠狠紮進他的心臟,想拔出來又帶勾帶刺,牽動某個陳舊的傷痛。

……

“我知道啊,但是咱沒這個權力。”他的朋友淩佳秋端起茶杯,“就那家夥,我們學校把他批評教育了,他回去照樣打,而且打得更狠,更凶。”

宿回遠遠望著辦公室窗外那個小男孩的側臉,有些寬大的校服襯衫微微露出肩膀上幾處傷疤,淩佳秋說他曾把這個孩子叫到辦公室讓他撩起衣服給他看,星星點點好幾處燙過的疤痕,而每次問他“怎麼回事”的時候他都隻是搖搖頭:

“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前幾天宿回跟著淩佳秋一塊家訪的時候他就幾乎知道怎麼回事了,廉價的出租屋裡擠著白酒瓶和啤酒瓶,隨地踢一腳甚至能踢出一本色情雜誌,而就在堆滿紙箱子和一台老舊電視的房間角落藏著一張七扭八歪的書桌。

宿回站在門口,想好的所有措辭和問題都泡在滿屋的酒氣裡,那喝酒的人倒是客氣,滿屋子翻不出一個沒裝過酒的茶杯就要讓兒子去隔壁借,那男孩子剛出去就聽見隔壁傳來石子一樣不堪入耳的謾罵,見他兒子兩手空空地回來那酒鬼大手一張嚇得宿回和他朋友起身就準備攔他。

“乾什麼你?”

“啊不好意思啊,讓兩位見笑了。”那酒鬼嗬嗬老半天,“這小東西就是笨,彆的都還好……”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淩佳秋坐下,“你家孩子……”

“我懂我懂,不聽話是吧,我跟你講老師,這孩子就該打,您狠狠打,沒關係……”

“是這樣的,”淩佳秋說,“我們這幾天發現孩子身上傷啊什麼的很多,我就想著來了解一下情況,過幾天我得跟學校說說這件事……”

“哎呀淩老師,哪來這麼多麻煩事,這孩子就是欠打,他媽又跑了,我個大老粗拖著他他還天天這啊那的……”

“那個王師傅,”淩佳秋眼見自己要被拐偏,“我很您講,這件事很嚴肅的,這位是我的朋友宿律師,法律的方麵我請他來跟您說一下。”

宿回剛要開口,就聽見那“王師傅”極其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老師您可少嚇唬我吧,我跟你講我混社會的日子,看過的事情比您多了去了。”

宿回沒說話。

跟他背法條?這種泡在黃湯裡的家夥純純的油條子,拘留亦或罰款甚至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對於這種家夥算什麼呢?他可能會被嚇到然後假惺惺地求爺爺告奶奶保證自己不會再犯,那孩子呢?孩子的日子會變成什麼樣?

那晚當然是不歡而散,沒過兩天去學校找淩佳秋聊天的宿回就看見那孩子被他爸領回家的場景。

“我反正已經是仁儘義儘了,”淩佳秋搖搖手裡的雙層玻璃杯,“已經跟學校反應了,說不定過兩天婦聯就得介入了——誒我說,你個非訴律師怎麼天天跟沒事乾一樣。”

“前兩天被派到顧問單位值班,天天坐枯禪,下了班來看看你還不行啊。”

“得了吧你,我又不是什麼金貴……”

話還沒說完宿回就聽見門外的吵鬨聲,某個男人的怒吼夾雜著女孩子驚聲的尖叫,猛地衝出去的淩佳秋在窗外死死定住,桌上翻倒的茶杯打濕了改了一半的作業,最上麵的整張紙被幾道巨大的紅色叉概括了個徹底,紙上緣赫然寫著那男孩子的名字。

他走出辦公室,蓋滿天的烏雲讓夏天的下午宛如傍晚,悶熱的空氣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尖叫和誰興奮的話語,聽清了走廊上的人在嚷叫什麼的他略過拽著酒鬼臉色死白的淩佳秋,往欄杆外看了一眼。

他慢慢地呼出肺裡的氣體,很艱難的鬆了這一口氣。

然後大雨滂沱。

……

“我跟你講,我真的是仁儘義儘了。”淩佳秋往嘴裡倒啤酒,“結果呢,扣錢的是我,挨罵的是我跟學校,那酒瘋子反過來咬我們一口!你知道他說什麼嘛?他說是……學校欄杆裝矮了!”

“然後呢?”宿回看著已經半醉的淩佳秋,順手把他準備拿酒的手打掉。

“你……彆管我……然後怎麼樣?然後……賠錢唄,五萬……十萬……畢竟是在學校發生的事情,責任說不清。”

然後低著頭的淩佳秋猛地把空了的啤酒瓶往桌上一磕:“他媽的,我在乎扣錢嗎?我他媽在乎挨罵嗎?那孩子不值啊!不值得啊!”

“學校賠了錢,裝了狗屁防盜網,那酒瘋子拿錢買酒,那孩子呢?”淩佳秋又磕了一下,震得桌上幾個盤子都磕磕碰碰地慌張了好一會,“啪,沒了,五樓啊!”

……

宿回看著睡熟了的孟語,摁熄了手機屏幕。

下午問他家住哪他就拒絕回答,隻一個勁說自己可以走回去,但見窗外大雨愈演愈烈宿回就隨便扯了個理由把他留下了。

他扒開電腦,寫了今天的工作小結,順便開始複核那枯燥的要命的意見書,昨天晚上客戶的飯局對麵是杯杯盞盞輪番上陣,一連串上來桌邊堆了三四個白酒瓶,他推脫不開隻好陪了兩杯,結果到今天這偏頭疼都沒消。

剛合上電腦準備伸個懶腰,一回頭就看見坐起來的孟語,後者抱著身上當毯子蓋的運動服,有些謹慎地開口:“我,我跟你講我不是什麼好人,你還把我帶回來。”

“嗯?”宿回有點想笑,“那你是做什麼的?”

他一口咬定:“你就說你做不做吧。”

“哦?那你成年了嗎?”

“成年了。”孟語從口袋裡摸出身份證。

……嘖。

七.

宿回偶爾會很厭惡自己,那種感覺就像透著玻璃看著另外一個自己,那個縱欲,貪財,熱愛著多巴胺刺激的自己,就像是盯著某種實驗失敗品,讓他想起大學期間去生物標本展覽館參觀時看見的標本,那無神的玻璃眼珠裡折射出一個畸形的他,似乎在提醒宿回這麼個家夥的存在。

但現在,他不在乎。

“第一次吧。”宿回很不留情麵地拆穿他。

“唔……”孟語手上動作停住了,臉上的溫度燙的可以攤煎餅。

然後他們在雨聲裡接吻,窗外的大雨如在琴鍵上肆意起落的雙手,敲打在落地窗上,模糊了整座城市。

宿回仔細看著眼前那男孩子的臉,那稍顯風流的桃花眼和微微上挑的眉梢都透漏出專屬於少年的英氣,被興奮淹沒的眼眸裡卻能看見什麼如海洋般深不可測的東西,平靜卻讓宿回感到莫名地熟悉。

“怎……怎麼了?”孟語躲閃著眼神。

“我隻是在想,你這樣的男孩子,不應該這麼隨便。”

“我說了,我是……”

“閉嘴吧你。”

完事後兩人窩在狼藉的床上,宿回點點孟語鼻尖:“小孩,你從哪學這些的?”

“我那個醉鬼爹說的。”孟語摟著他的腰不肯撒手,順便把臉埋在他踏實的胸口,“我寧願他死掉。”

而後,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

八.

他真死了,要麼是孟語一語成讖,要麼是他罪有應得。

本來他不會死的,如果他被第一輛車撞了後不罵著臟話去追一張從口袋裡飄出來的鈔票的話,緊隨其後的卡車在大雨裡碾過鈔票,把他整個人撞成兩截——準確來說,是腰斬。

兩百塊,一張帶著他滿是戾氣的臉的身份證,一個隻剩下玻璃渣的白酒瓶,這就是他剩下的東西。

警察儘量以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給孟語解釋一係列事件,並問他有沒有彆的親屬。

他擼起左手袖子,露出小臂上三四個淺白色的圓點:“他用煙頭燙的,我要是有彆的家屬,我也不在這裡。”

警察看樣子有些疲憊,他眉頭輕抬了一下,點點頭:“那他有遺囑什麼的嗎?”

“有!有!”一個尖銳的女聲從外麵傳來,孟語隱約覺得在電話裡聽見過這個聲音。

下一秒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衝了進來,明明四五十歲的臉偏要化上非主流青年的妝,嘴上像抹了一整桶紅油漆,鼻子上的粉都可以拿來塗牆,豔麗麗的手指夾了一張淺黃色的紙,她啪地一聲就把紙張拍在桌上,就像丟了張撲克牌,後麵順著跟進來兩個同樣妝容的女人,不過一個綠眼影,一個金耳環。

“你們是……”警察皺皺眉頭。

油漆嘴身上的劣質香水可以熏死劓過的古人,一開口卻是一大股大蒜味:“老孟頭的親屬啊。”

綠眼影插嘴:“老孟頭把遺囑給咱了,喏。”

孟語看了眼那張活像是從墳墓裡刨出來的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滿了鬼畫符,不過確確實實全是他的字,最後還像模像樣地戳了個指印——說不定是用油漆嘴的口紅或者是月經印的。

金耳釘抓起紙,像在演講般:“今予吾兒貳仟伍佰塊以資生活,反正他已經十八了,其餘財產,由鄰居周……”

未等金耳釘說完,油漆嘴從胸口摸出一個紙包,“啪”一下甩在桌上:“兩千五,一分不少。”

孟語掂量了一下那個報紙包,上麵還極為諷刺地寫著上期彩票大□□開獎號碼,然後他很順便地舉起手,打算拍她個滿臉桃花開。

一舉手,手腕就被人抓住了,扭頭看見是宿回。

他穿著出門時的穿上的白襯衫,但是領口的黑色領帶不知什麼時候打得整整齊齊的,還戴了副圓框眼鏡,他把紙包拿下來,塞進孟語另一隻手:“給錢不要是笨蛋。”

這回不等警察開口,油漆嘴先聲奪人:“你又是誰啊?”

“孟語的親屬啊。”他的聲音很輕,但足夠清楚。

“放屁!”綠眼影像一隻尖叫的綠孔雀,“孟語她娘早十幾年就死了,哪冒出什麼親屬!”

他很想再舉一次手,但宿回把他手扣住了,他站在孟語身前,另一隻手朝孟語比了個向下的手勢,嗅到那股薰衣草的香味,孟語沒再說話。

“我和孟語不能確認遺囑的合法和真實性,所以你們不用在這裡這樣。”

三個女人嘰喳了幾分鐘,然後油漆嘴大聲說:“喂喂!那應該把錢還我了吧!”

宿回轉身,貼在孟語耳邊,一隻手拍了拍那紙包:“輕點砸,重了的話要賠錢的。”

他轉身孟語出手,大□□砸在油漆嘴的嘴和浮腫的胸口,發出鑒定假貨的聲音。

油漆嘴那嘴圓得像孟語試卷上的標記,她的同伴操爹乾娘地罵起來,警察喝勸不止,宿回擋在他身前,突然孟語就感覺什麼狗屁遺囑都不重要了。

除了他什麼都不重要了。

九.

“怎麼,有小情人了?”淩佳秋趁著上烤串的間隙叫了一罐啤酒,“連酒都不喝了?”

宿回擰開橙汁的瓶蓋:“也不算吧,遇上了個小朋友,不太喜歡我喝酒。”

“未成年?”淩佳秋拿起一串羊肉,“你還是律師呢。”

“去你的。”

淩佳秋看著宿回眼下愈發明顯的黑眼圈:“少熬點夜吧,你看看你那眼圈,樂牛都救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