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 “虛假的相遇,是……(2 / 2)

鯨·落 洛嵐是隻麻雀 19685 字 2024-03-30

“怎麼辦嘛,”宿回靠著椅子,“我那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寫這寫那,喝點提神的就工作到下半夜,第二天起來工作還是那麼多。”

“嘖嘖嘖,都是苦命人嘛……跟你說,我們學校又說要讓我當班主任,學校上來的那幾個小年輕主任動不動就上躥下跳,整得我們和校長都苦不堪言,我幾千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拚什麼命啊。”

……宿回沒說什麼。

“行吧行吧,說說你那小朋友,哪的啊?”

“華美的。”

淩佳秋一口啤酒卡在嗓子眼,差點糟蹋了桌上的燒烤:“高中生?不是,你不是說……”

“成年了,”宿回平靜地嚼著不知道是牛肉還是羊肉的東西,燒烤料略微麻麻的口感讓他有點想叫一瓶啤酒。

還是算了吧。

“媽的,”淩佳秋坐回去,“叫什麼啊,要是我學生我饒不了你。”

宿回搖搖頭:“過幾天我給他找點正經工作,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人,也沒那個財力去做什麼富二代才做的事情。”

“男孩子?”淩佳秋對宿回的私生活沒什麼興趣,但是有的事情他還是清楚的,“他在……做那種……”

宿回喝著橙汁:“沒有,你放心,他家裡這幾天有點事,我剛好認識幾個同學幫他解決一下。”

“行吧,你小子彆亂搞什麼幺蛾子,還有,彆熬夜了,我可不希望哪天要去醫院看你。”

“嘁。”

隨後他們倆扯了一點雞毛蒜皮的東西,直到意興闌珊的時候宿回一開手機:九點半。

“我得接人去。”

“媽的……你倒是……”

……

孟語在校門口碰見了宿回,他靠在車上,身上的青藍色薄款外套拉鏈大開露出裡麵雪白的T恤,脖頸在暗黃色的路燈下居然帶著曖昧的感覺。

他開車門,:“走啦。”

“人們又在循環裡,

我殺了星期一,

自我意淫的奇跡,

不屬於我的契機,

逃離,逃離,逃離,逃離,

求求我真的想逃離,

逃離這星期一,

我不想再欺騙你,

同時欺騙我自己。”

車載音響很隨意地彈奏孟語的心聲,後座的孟語看著駕駛位的他,戴上銀色細絲圓邊框眼鏡的他帶著一種冰冷的氣質——要不是孟語能摸到自己領口那一點隱隱作痛的紅腫的話。

下課的時候衣領的扣子不知不覺散開了,在廁所鏡子裡孟語看見那一小圈發紅的印記,確認了昨天下午確實發生了一點事情。

——可能不止一點。

窗外的景色倏忽而逝,放學的那些人影模糊成藍白的校服和灰色的剪紙,樹枝樹葉一閃而過,便利店書店和小吃攤被甩在身後,像夜風擷下幾篇綠葉拋在一邊的池裡,燈火倒映入未乾的積水坑,大雨的足跡包容著整個城市,無論多癲狂的配色還是光影都沉入其間,如藏著無數旋渦卻強作鎮定的鏡子。

裝著作業的帆布袋勒著手,錨般沉重,白色的袋麵上有一團偏黃的汙漬,大概是茶漬,在滿是煙霧的辦公室裡那夾著煙的手指也是這般昏黃,撕不開的霧霾壓縮著孟語的呼吸,難以忍受的咳嗽險些從嗓子眼蹦出來,斜著眼的那人慢條斯理地看著一些東西,那紙上九轉百回全是孟語絞儘腦汁的認錯。

“你為什麼不拿你寫小說的勁頭來學習呢?”

“對不起……”

“你說的已經夠清楚了,我也跟你說過,華美不是你來扯犢子的地方,你要是適應不了就速速轉學。”

“是。”

孟語提著沉重的帆布袋往教室走,有人大聲說著什麼是誰誰誰的陰謀,有人噴著口水辯論著哪個明星的驚天大瓜,在教室最後一排拿著手機的誰跟同桌炫耀著自己看上的千百塊的鞋子,誰拿著籃球約著朋友下樓去打兩場。

而他穿行在魚群般的人流裡,看著手裡的帆布袋。

那汙漬也可能是在桌上沾上的啤酒漬,隻有他在桌上磕酒瓶,一下又一下。

他的工作孟語從來沒問過,問起來也不過會招來他順手的一巴掌,回家時他通常已經半醉,手上可能拎著個小瓶子,磕著已經殘邊缺角的飯桌,一下又一下。

他會招呼孟語給他拿點水,每次端過去的時候他都得看看那酒鬼的表情,若是整張臉都要皺縮起來那種的話孟語就知道大事不妙。

大概率是沉重的一巴掌。

沒有理由,孟語也不想問,眼淚對他沒有用,甚至他樂意就著眼淚再來一套拳打腳踢。

孟語不在意疼痛,不在意摔倒在摔在地上的玻璃杯上,不在意身上的衣服被冷水浸個濕透。

“你這是……怎麼弄的?”診所的那位護士看樣子是剛來崗位工作,清理孟語手心玻璃碴時沒拿鑷子的手有些發顫。

“摔倒了。”

他沒撒謊,至少這次。

是的,今天關於他在學校的評價依然新鮮,像一道過了無數遍口的菜,從“神經病”到“死了爸爸的冷血神經病”。

沒錯,孟語寧願他血管裡流的是冰冷的機油和冷卻液,寧願他的眼睛失明看不見那張失效的身份證上的那張臉,寧願他的情緒如一千零一夜般,幾頁過去又是新的故事;寧願墜入沒有溫度海,海麵大霧彌天,海裡深藍到墨黑,沒有洋流和浪花,湖一般安靜,每一寸深度都帶著溶解了十幾種雜質的苦澀,看不見的鯨魚緩慢拖著他往下沉,他看見那猩紅的血液順著海水往上曳出清晰的軌跡。

他伸手,拽不住。

拽不住。

……

宿回看著後座熟睡的那人,很沒辦法地歎了口氣,低身緩緩托起他,剛提起來孟語就醒了。

“對,對不起!”孟語有些驚慌失措。

嘖。

宿回看著臉開始泛紅的小朋友,撒了手:“上樓。”

等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宿回才開了口:“你說實話,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想把高中讀完,一年的助學金加上我打點零工應該差不多吧,畢業之後我就打工去。”孟語低著頭說,“順便把那套房子賣了。”

“嗯……”宿回思考了一會,“你自己選的,我沒意見,但是我可以幫你找一份臨時的工作,周六應該就可以,然後至於交通事故和什麼房子的問題我來解決。”

“那費用……”

“欠著,你參加工作了再還——我可是會要利息的。”宿回站起來,“你現在就專心上你的學。”

“謝……”

還沒等他說完,宿回就走回房間,順帶關上了門。

宿回坐進辦公椅,他掐著自己的眉心,恍惚裡想起自己剛剛的生分,不安了一瞬但還是決定暫時不管,他摁亮手機,幾個他偶爾打開的軟件順勢給他推送了一大堆的同城消息。

他承認,專情這個詞不適用於他,他知道自己私生活爛得像在榨汁機裡轉了三天的蘋果,他樂意在連續的高壓工作後找一點廉價的歡愉,比如在床榻上的那種。

但孟語像是忽然闖進來的變天前的風,一下子吹亂了他的心跳,帶來了不屬於他的東西,把他一直習以為常的平靜的生活吹起不小的漣漪。

是啊,遇上了個小朋友。

十.

所謂工作,是在便利店值班。

掃碼查價,掃碼付錢,還得注意進來的客人會不會有哪位手腳不乾淨,兩周下來孟語都差不多能應付了。

那些晚上宿回跟他都沒怎麼動手動腳,畢竟律師先生不能在辦公位裡打瞌睡,他絕口不提幫孟語做的事情,孟語問起他也隻是說:“好好上你的課吧小朋友。”

“你好,拿一下這個。”

孟語剛抬頭就看見他這輩子不想看見的人,薑海站在那,拿著一盒他倆都不是很想說出口的東西,此時的氣氛像是攪和了速乾膠的蜂蜜。

“二十。”孟語感覺嗓子乾啞,聲音也連他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啊……好的。”他付了錢,慌張地逃出店去,留下電子門一句單薄的“歡迎下次光臨”

他感到莫名的反胃感,那莫須有的,本應在他校服上的味道混著門外刺耳的蟬鳴讓他險些站不穩,撐在桌上的手肉眼可見地有些發顫。

為什麼偏偏是他?

體內好像有某塊地方嘭然炸開,血液混著雜亂的情緒,像夏天驟雨後的洪流,從心臟出發衝向全身,無力感菌絲般把他包裹,繞過每一塊骨頭紮進內臟瘋狂吸吮著他的血肉。

對視那瞬間複雜的目光像張網,那兩頭係在誰人的指尖,隻一拉就把孟語縛入混亂的階梯,他在網格間瘋狂掙紮,手臂和小腿都被無法扯斷的線勒出難以消退的傷痕,劇烈的疼痛順著指尖沒入脊髓,抓走了他身上的什麼東西。

他渾渾噩噩地結束了那半天班,等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是那他熟悉得要命的老舊小區,門裡保安室坐著那個半睡半醒的大爺,小亭子裡圍坐著全小區最頂尖的情報部門——他在大媽們的眼神裡走過,她們不約而同地沉默,連呼吸都屏住,好像他是林正英電影裡的僵屍。

依舊是破舊的樓梯,有人在牆皮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淩晨四點,我看見海棠花未眠”,後麵有誰狠狠寫了一句極其不尊敬川端康成的話——“去你媽的”。

孟語聽見讓他頭痛欲裂的推牌聲,一張一張,連著二萬八萬一塊砸在他的腦袋上,吆五喝六間他聽見推杯換盞的聲音,他扶著牆,感覺自己腦子要炸成兩半。

孟語看見那防盜門,門裡劈裡啪啦像在放鞭炮,神經慢慢一根根繃緊,拉緊,二萬八萬在他腦子裡歡快地轉著圈,拉著神經,彈球一樣在頭蓋骨間上下躥騰。

他站在門口渾身上下找著鑰匙,抬頭時隨著樓下一聲震天的噴嚏,手上的鑰匙劈嚓一聲摔在地上。

弦斷了。

……

“敲敲敲,大晚上的敲你二奶奶的腿啊!”塗著口紅的女人狠狠拽開砰砰不停的門,卻馬上失了聲,“你是……”

眼前的孟語已經紅了眼,門裡剩下打牌的幾人也站起來:“這不是老孟頭……”

“出去。”

“小孟,我跟你講……”油漆嘴攤手,“你這幾天沒回來……”

“出去。”

“我說,”桌邊的男人站起來,“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他搖搖晃晃走進來,抓起桌邊的酒瓶,抬手砸在桌上。

四散的綠色碎片帶著沒喝完的啤酒潑灑了一地,在場所有人都噤了聲,再轉眼那油漆嘴已經準備往門口走:“哎呀,鄰裡鄰居的……這房子你不嫌晦氣我還嫌晦氣呢。”

“鎖。”

“啊,你說那個啊……”一邊的綠眼影抓著腦袋,“這不是,怕有小偷嗎……”

“啪嚓!”

孟語把半截啤酒瓶砸在地上摔個粉碎,嚇得那個紅漲著臉的男人直溜往後退:“你們要防我你們直說。”

“行,小兄弟,”那男人有些踉蹌,“咱都是看在你爹的……”

“滾,鑰匙給我。”

“換鎖一共一百二……”

“哐!”

飯桌改製的牌桌帶著麻將一塊翻了一地,劈裡啪啦砸在地板上,沉重的呼吸像拉拽著鐵鏈要撕裂胸腔,連同肺裡鮮紅與暗紅的血一同噴濺出來,如撕扯開一個氣球那樣。

見勢不妙,那四人組扔下鑰匙,像逃避什麼令人作嘔的東西一樣離開了房間。

等再度安靜下來的時候孟語四周已經是一片狼藉,他踢開地上四仰八叉的麻將,坐了下去。

……

宿回找到孟語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兩點,拉開虛掩的防盜門,他看見孟語坐在滿地都是麻將牌的老舊水磨石地板上,像一具正在掉灰的破舊雕像。

“孟語?”宿回甚至有點想探一下他的鼻息。

然後他看見了那雙眼睛。

失去神采的雙眼是蒙滿了烏雲的大海,那冰涼的目光裡滿是不安和厭倦,那是隻有身處被風雪刮去了一切的冰原上時才會有的眼神,宿回打量著他,像在打量著從陰暗肮臟的屠宰場裡逃出來的小狗。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孟語?”宿回在他麵前蹲下,“怎麼啦你這……”

打斷他的是一個猛烈的擁抱,那人爆發收場後的呼吸急促還帶著嗚咽,突如其來的動作差點讓宿回喘不過氣,不知所措的他隻好撫上那孩子傷痕漸愈的後背:“好好好,沒事了,彆哭彆哭。”

那陰翳的海洋衝破某處大壩,鹹苦的淚水打濕宿回肩膀,難以遏阻的洪流在分崩離析的心臟上一路飛奔。

“沒事,咱們回去。”

宿回看著懷裡孟語的眼睛,從裡麵看出了一點彆的東西。

嘖。

十一.

濕潤的雨滴。

刺眼的陽光,陽光背後是奇幻的彩霞。

嬌嫩的樹芽沾上了朝露。

昏昏沉沉的下午。

十一.

過度疲憊後的睡眠總能讓宿回感覺自己像一枚在鍋上攤開的煎蛋,他盯著天花板上的黴點看了好一會,爬起來才看見孟語坐在餐桌前,桌上用麻將牌堆起了小小的一座金字塔。

兩人都絕口不提昨晚發生了什麼,宿回也隻是簡簡單單問一句:“他們沒鑰匙了吧。”

孟語沒回答。

早飯是孟語在樓下買的燴麵,很明顯早點師傅是刀工了得的高手,大張旗鼓切出來的幾片牛肉像是精致的屏風,湯倒是看起來就很鮮美,一簇蔥花浮在鮮亮的湯上,點點油花在寬而白的麵條邊盛開著,香味混在水蒸氣裡往鼻孔裡鑽。

宿回嘬了一口麵,燙嘴辣口且彈牙,儘管辣得他差點收不回自己的舌頭,但他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熱烈慶祝這口熱乎乎的麵。

要知道,平時的他飲食習慣極其不佳,早飯都是去便利店裡買一個半冷不熱的三明治湊合,中午是工位上的盒飯,要是出差的酒局那就是觥籌交錯,桌上的老板們舉著酒杯一勸再勸而他防不勝防,而晚飯是乾脆忽略,勉強一杯咖啡撐到加班的下半夜。

孟語卻是戳著碗麵上的油花,戳四個合兩個,戳兩個合一個,由小變大由分裂到小,油泡桀驁不馴地掙紮著,而孟語就那樣點點戳戳老半天,一抬頭才看見宿回半懸的筷子在自己腦袋邊上欲敲未敲的樣子。

“好好吃飯。”從來不好好吃飯的律師先生如是說。

“知道啦知道啦。”孟語開始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夾著半冷的麵條,隨後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然後劈嚓一聲,筷子自桌上摔落。

……

謠言。

那是飽含著毒液般甜蜜汁液的花,有著迷惑人的妖豔外表,墨綠色的枝葉上有著細密的絨毛,那是最靈敏的感受器也是反應最快的效應器,那花瓣看似薄嫩卻堅韌地像某些人的臉皮,而那花心滿是尖利的獠牙,一觸就是穿心的攻擊。

而在歡樂的土壤上生發出的謠言,帶著粘牙的蜜,粘住膽小者的嘴,帶來有心者的笑,那注視著謠言盛開的人嘴角咧到耳邊,生出同樣甜蜜且劇毒的尖牙。

“甲之蜜糖,乙之□□。”

而此時那謠言縱生出的藤蔓就纏住了孟語的腳踝,帶著倒鉤的荊棘紮穿每一寸皮膚,讓人無法掙脫。

是薑海發給他的截圖,很色情的頁麵上赫然是孟語的個人信息,照片,電話甚至是身份證都在上麵,在詳情欄裡肮臟的話語狠狠戳穿他的自尊——這無異於赤身裸體掛在賣生肉的鐵鉤上。

而且更糟糕的是,後麵還有校園牆上的截圖。

肥沃的泥土和帶著種子的風都已準備好,關於“性”和“愛”的話題總在華美格外受歡迎,那些因作業和試卷而荒涼的心早已蠢蠢欲動,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大笑和無恥的話語,像麵包上滋生的黴菌,看似人畜無害的綠色表麵卻有著令人作嘔的黏膩手感,而孟語深陷在裡麵,無法掙脫,隻能眼睜睜看著惡心且潮濕的綠色攀附上他的手臂,將他淹沒。

他在腐爛。

十二.

孟語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

他用力拎起薑海的衣領,把他整個人按在牆上無法動彈。

“你說,是誰……”

“我不知道,小語……我也很想去查這個事情但是……”

“但是你怕扯到你身上,對吧。”

“小語。”

他摁下孟語的手,眼神裡第一次閃出一點意味不明的東西:“人之常情。”

孟語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拽了出去,在半空裡看著自己半伸著的雙手,破舊的教室四處都是隨手亂丟的垃圾,滿目瘡痍。

他聽見鯨的悲鳴,在遼闊而深藍的大海裡。

……

孟語無數次夢見過這個場景。

大雨砸進波濤洶湧的大海,他坐在一輛穿梭於浪尖的過山車上,海裡滿是被隨意拋擲的垃圾,雨水和浪花拍打在他臉上,他用手胡亂去抹,流下來的液體卻是暗紅的血,再定睛一看滿天下的雨如刀片般鋒利,如針如刀把他切得支離破碎,抹不乾淨的靜脈動脈血汩汩地順著指縫流出來,滴在胸前解不開的安全鎖上,留下黑紅色的印記。

劇烈的疼痛在夢裡也是如此真實,他張開嘴想要呼吸,卻發覺肮臟的大浪朝他撲來。

他從來沒在夢裡夢見過以前的事情,全是拚拚湊湊的意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扭曲成無法理解的畫麵——他所有的難過、委屈、焦急、無措,這些複雜的情緒以及他的愛都被糅雜在一起,將他徹底淹沒。

醒來後是無儘的惡心感,似乎夢裡的東西還撕咬著他的腳踝,想要把他重新拖回去。

不過現在大概也沒關係了。

午休起來後的教室簡直像馬上要爆開的煤氣罐,每個因睡眠而紅潤的臉龐上都帶著隱隱的怒意,就連老師也是一臉麻木的樣子。

他看了看身邊空蕩的桌子——出於某些原因的單人單桌。

第一節課是數學課,滿黑板的數字與公式使整個教室都洋溢著懶洋洋的氣息,昏昏欲睡的學生被老師氣衝衝地叫醒,而後是劈頭蓋臉的斥責。

孟語聽著,剛分神就發現麵前的草稿本上多了“宿回”二字。

嘶。

他不清楚自己對那人的感覺,要說是情人吧,兩邊都好像做不到下了床手一揮就互不掛牽,但要說是情侶……又少了某種感覺,他們間如隔著一層薄霧,可以互相觸碰卻看不清對方,哪怕近在咫尺也是小心翼翼。

“神經病。”他聽見有誰壓低了聲音說,那嗓音被擠壓得都要變形。

是啊,自己應該是神經病吧。孟語想。

站街出賣身體的,同性戀,神經病,沒有管教的……他坦然接受著漫天如針般鋒利的雨,在滿是刀片的海裡做一頭沒有聲帶的鯨魚。

十三.

“不對,不對,不對。”聽我念完故事後,孟回很奇怪地搖著頭,“鯨魚會死掉的。”

我是聽我同院係的學長聊起他的,那天學長跟我說:“我這邊有個病人,我想你應該會想跟他聊聊。”

我知道學長工作的醫院的特殊性質,所以那天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帶筆進去。

“帶錄音筆,沒有尖尖的那種。”學長說。

“他是……容易失控?”

“不,他有一定的自傷傾向。”學長聳聳肩,“所以我跟你一塊進去,不要刺激他。”

於是,我就坐在了他麵前,隔著一張寬寬的桌子:“你好。”

孟回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子,睫毛很長,手裡捧著一本《正義與微笑》。

“啊,太宰治,”我努力想要勾起他說話的欲望,“我挺喜歡他的。”

“你覺得他怎樣。”孟回忽然開口,鬨得我摁在錄音筆上的手顫抖了一下。

“是個混蛋。”我手放在桌麵上,“寫的東西倒是很不錯。”

“這樣啊……”他嗯了一聲,然後就低下了頭,長而微翹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後麵的十分鐘無論我怎麼說話他都當我在自言自語,直到學長拽了拽我,我悻悻地起身告彆準備離開時他終於說了第三句話:“你會寫故事嗎?我看你帶了筆。”

當然會了。

我重新坐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大張紙——大概有半張桌子那麼大,上麵細細密密用蠟筆塗滿了藍色——冰藍,淺藍,深藍,甚至墨藍,整張紙皺皺巴巴的還有幾處透明膠的痕跡。

“這是我托醫生幫我帶的海。”他說,“晚上我睡在海裡。”

“睡在海裡?”

“嗯,鯨魚應該生活在海裡,那裡有我認識的鯨先生。”

……

他給我講了很多的事情,酒精,愛情,夕陽和耳光,沒三句就要提一嘴他的鯨先生,那是一頭巨大溫柔的藍鯨,緬因貓般的脾氣,我看見他身上沾著的藍色印記,大概是晚上睡在“海”上導致的。

“這裡不讓我帶筆,所以我寫不了東西。”他看樣子委屈極了。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是嗎?”我看著他的眼睛,像是一麵波瀾不驚的湖。

“是的。”湖裡起了小波浪,“故事裡要有鯨先生。”

“好。”

眼看探視時間要結束了,他就很急迫地說:“你下次還要來。”

“沒問題。”

……

我前前後後去了幾次,按照他說的一點點去寫他要的故事,等到我念完目前的部分他點了點頭又搖起了頭。:“鯨魚是要死掉的啊……”

“嗯?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嗎?”

“我很喜歡,但是鯨魚終究是要死掉的,一股腦沉到海底,然後變成一具屍體。”

“好吧,我會改。”

“不,不用改了,”他搖著頭,“我喜歡這個故事,不用再寫了。”

好吧,聽他的。

這天告彆後我剛要走,回頭就看見他坐在那桌子後麵,病號服半露出他的脖頸,就在下頜的側邊我看見幾個小白點,白得紮眼。

在把故事打印出來送給我學長之後,我問了學長幾個問題。

“他父親的事情……”

“確實打過,他爸總覺得他在胡言亂語,發現越打越不像話就送過來了。”

“那我會不會給他這病帶來什麼麻煩?”

“沒事,也避免他一天到晚找我們這邊的護士要筆寫東西。”

“那他的病會好的吧。”

“他已經減輕了很多了,”學長想了想,“我當然希望他出院了,但是……”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但是”是什麼意思,正如孟回說的,鯨終究會死去,鯨先生也不例外。

後來我給他帶過兩次零食,他很仔細地吃著巧克力,然後聽著我說以後可能就不會來了。

“沒關係,有鯨先生陪著我。”他說。

……

於是在這個難熬的夜,我再度想起了那片深藍色的海,尋找了一輩子同類的,沉默的鯨魚沉寂於海底,巨大的骸骨上萬物複蘇。

人們稱之為“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