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門敞著,空氣裡有雨水衝刷留下的土腥味。
深秋的風刮在風衣上,其實倒也沒有很涼。
也或許是習慣了津城沒有暖氣的冬天,海城的雨後清晨也就不算什麼了。
季菲很緩慢地切換呼吸,像是剛脫離烏托邦的新生兒。
正準備邁開步子出電梯,突然又被曾柔喊住。
季菲擋住電梯門,轉頭,看著她的臉。
“季菲,雖然這樣說會有點冒昧,”曾柔頓了頓,還是往下說,“但大多數時候,證據比情感要重要的多。”
“至少現階段。”
*
今天是周六,即使才剛過九點,商場門口也已經人潮熙攘。
“怎麼了?”等了半小時的季菲終於上車,轉頭看著駕駛位上正在皺眉看手機的人,主動問道。
方林溪穿著休閒西裝,眉間原本並沒有連續出差幾天的疲憊,現在卻突然因為季菲這句話,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嗯,”他邊打字邊回答季菲,隻稍微停頓了一下,“下邊人問個數據,我回一下。”
季菲扯了安全帶係上,沒催促也沒繼續開口說話,十足十善解人意的模樣,臉上除了疲倦沒有任何負麵的情緒。
“那個精華我給你買了,在後備箱。”停車時間有限,方林溪打字速度加快,頭要側不側的。
季菲隻一眼就把視線從貼了防窺膜的手機屏幕上乾脆利落收回來,可有可無地配合點點頭,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方林溪把手機放下:“怎麼了?”
季菲頓了一下:“那天打電話,我不是說有話跟你說麼?”
車子終於發動,方林溪想了一下,其實已經不記得有這回事了,但還是問他:“有什麼事兒要不現在說?我下午還得回公司加班,最近都有點忙,不好意思啊老婆......”
季菲聽見他最後那個稱呼,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隻覺得哪裡都悶。
最後還是沒約好,方林溪一轉頭又忘了她有事要說,隻是繼續一如既往地喜歡找些話題,季菲懶得應付,起先靠著椅背裝睡,後來大概是真的太困了,居然也就這麼睡過去,被方林溪鈴聲吵得再醒來時九點過,離他家已經不遠了。
放在腿上的包滑下來了一點,季菲往上拎了拎,起來後還沒喝過水,睡過後口渴更甚,於是她習慣性的轉身往後,想從後排拿瓶水喝——
以前還不忙的時候兩人出去玩,季菲總是容易口渴,有時去爬山之類的,路上偏僻又不好停車,買水就會不方便,方林溪索性就習慣在後排放一件礦泉水。
那時候他開的還不是現在的寶馬,也不像現在一樣多數有司機開公司的車出去,每每有重要的事還得把水搬到後備箱去,季菲怕他辛苦,嘮叨過幾次,他依舊還是習慣這麼做。
“你做什麼?”但現在,隻有方林溪略微緊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季菲的思緒被拉回來,眼前是幾乎空蕩蕩的腳墊,她把視線從座椅縫邊略微反光的金屬色上收回,轉身的時候隻覺得被安全帶勒得喘不過氣來。
回憶又變成夢境。
她語氣裡沒有情緒起伏:“口渴,想拿瓶水喝。”
那抹金屬色灼得人眼睛痛,季菲很容易就能回憶起那是一支蘿卜丁口紅,社交媒體不乏以“用口紅來讓女朋友知道豪車對應段位”為標題的推文,每每盤點都有其身影,簡直是長盛不衰的明星產品。
但季菲從來沒買過哪怕一支,即使色號再美,她隻覺形狀累贅又尖銳。
突然又變成沒有說話的局麵,漫長的沉默,隻有隔著車窗傳進來的喇叭聲,方林溪輕咳了一聲,頓了頓,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隻還是又開口解釋道:“前一陣公司那輛車檢修了,就開了一段時間這輛,忘了給小楊叮囑彆把水搬到後備箱了。”
小楊是公司的司機。
27歲的年紀,方林溪在同齡人眼中絕對能算得上是事業有成,雖然期間也曾經經曆過創業失敗,但如今公司總算穩定下來。
更何況他還不禿不油不摳,穿私服時輕而易舉就能讓人回溯得出上學時候的清俊,用社會對男人的評判標準來說,綽綽有餘有夠資格達到好男人的標準。
至於人心易變的那部分,不過是瑕不掩瑜。
見季菲心不在焉的樣子,方林溪把這件事揭過去,又緊接著補充了一句:“待會兒我媽要是說什麼你先忍忍,大周末的,吵架再弄得不好看。”
方母一向不喜歡季菲,這是方家所有親戚都默認的事實——但季菲早已經不在乎她的陰陽怪氣,隻當耳旁風過,又怎麼犯得上和她吵架?
剛開始是覺得兒子太不聽管教,不該推掉她選的相親對象而選擇了高中差點把自己兒子拉入“早戀”深淵的女孩。
後來則是嫌棄,方林溪明明年紀輕輕就能自己開公司,作為另一半的季菲卻隻是一個甚至還在輪轉的醫生,說出去一點麵子也沒有。
總之,即使季菲與方林溪馬上要度過五周年的結婚紀念日,為數不多的每次見,方母仍舊習慣對季菲實行那套陰陽怪氣的語言係統。
方林溪自然知道,所以最開始他即使會象征性勸季菲不要計較,卻還是仍舊義無反顧地剛畢業就結婚,再難也不怕一起背房貸,因為想要一個隻有兩個人的家,即使去另一個城市出差也叮囑他爸不要讓母親單獨來找季菲。
那時季菲年紀尚小,少數的每次從他家回來都會委屈到哭,於是方林溪不僅當麵吵,在電話裡和爸媽也同樣吵。
如今她終於能做到平和與無視,他自然也能順理成章學會勸她不要太計較,畢竟成功男人信服“家和萬事興”。
季菲漠視後視鏡下麵那個嶄新又陌生的掛件,突然覺得現實其實也像夢境。
她拖拖拉拉一再試圖約時間想等自己做好心理準備,究其原因不過是舍不得,但縱使往日情分再深,真正下定決心其實又隻需要一瞬間。
說到底世界都是瞬息萬變。
“我們離婚吧。”
在婚姻即將走到第五年的時候,季菲聽見自己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