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聽到自己強烈的耳鳴聲,像老式電視突然被拔掉天線,沒信號時候的一片雪花斑駁。
哭不出來,因為淚水無法在極致悲傷的一瞬間流出來,但手好像確實是在發抖,冰涼得像寒假和爸媽一起到北方滑雪,她嫌悶偷偷摘下手套那瞬感受到的僵硬,還有莫名其妙的酸軟。
日期辦公室前方牆壁上的電子鐘有,然後是班級、姓名......
請假事由?
季菲手裡被班主任塞進一支筆,完全機械地書寫在這一刻停頓。
“哦對,那裡你填家事就行,不用詳細......”
班主任幾乎立即就察覺到她慢半拍的無法下筆,然後馬上幫她補上。
家事。
她曾經其實這樣填過很多次。
季菲身體不好,之前的一年半時不時會出現突發情況,一般會挑著晚自習前的大段休息時間去醫院。
這個時候也正好是爸爸的下班時間,他單位就在附近,除非遇上不得不加班的時候,不然都是他來接季菲。媽媽則是會在家做好飯,等著她看完病回家。
每次請假都要簽出門條,統一的、公認的模板,就是填家事。
因為沒人會對這條理由追根究底,會乾脆利落打開校門。
因為保安也害怕萬一自己追根究底盤問緣由的那次“家事”,就是季菲此時的“家事”——
車禍,父親去世,母親在重症病房。
女兒是十七歲的高二學生。
一瞬間巨大情緒波動後延長的麻木終於被打破,季菲整個背脊、連帶著簽字的手臂都在劇烈抖動。
“老師,”酸澀從鼻腔蔓延到全身,季菲聲音顫抖,說話像在求救,“麻煩您簽個字。”
辦公室隔音幾近於無,上課的聲音傳進來,一股強大的秩序感衝向季菲,愈發的搖搖欲墜。
班主任歎了一口氣,飛快地簽完名遞過去,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說:“季菲,你彆想太多,有什麼困難告訴老師,學校和所有的老師同學都會幫助你的......”
畫麵漏光越來越嚴重,一切物象都是扭曲的。
話語不過耳,季菲控製不了的發抖,也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被同桌吐槽很久的過雲雨早已經停了,班裡開始齊聲朗讀課文,其實是季菲假期就提前預習過並且背得很熟的篇目。
但是聽不清了,也什麼都記不清了。
日曆已經翻到2013的頁麵,瑪雅人曾經所預言的“世界毀滅”遲遲未到,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注意力輕而易舉就被轉移,整個春天耳畔都在有關文理分科的竊竊私語中度過。
緊接著是漫長的夏季,柏油路幾乎被蒸騰出白汽,又被潮濕大雨衝熄。
時間的車輪滾滾往前,理所當然的,所有人都不再記得這個曾經席卷網絡和現實世界的“荒誕”預言。
除了季菲。
那個似乎注定隻能留在亞熱帶潮濕雨季中度過漫長夏季末尾的、17歲的季菲。
她木然地走出辦公室,手裡緊緊攥著班主任簽好的假條,像是她同樣想抓住卻又褶皺的未來。
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邁出多一步。
她嘗試過好幾次想要抬頭,也嘗試過好幾次往前走。
但沒有辦法,視線儘頭沒有任何能留住她的事物,沒有辦法聚焦的瞳孔,被殘餘陰沉但還隱隱透著光的天空附上一層霾。
直到看到方林溪。
他半蹲在教室外的牆角,在英語老師的視線盲區裡,慢慢撫摸著一隻貓。
在全世界都搖搖欲墜,全世界都彌漫灰黑的時刻。
陽光恰好透過欄杆縫隙,照在了他身上。
季菲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遇見方林溪的。
雨水洗刷一切茂盛濃綠的季節,希望蓬勃,世界順理成章駛入新的未來。
末日其實不一定需要毀滅世界,對於這樣的家庭來說,大家長的猝然離世,完全足以摧毀一個十七歲女孩的人生。
像失明的人第一次目光聚焦落在陽光,季菲的視線倉皇,不知道應該看陽光,還是看貓。
又或者,應該落在兩年來一直都在隔壁班,卻從未打過照麵的方林溪身上。
想不明白,也不太看得清。
但季菲那一直好似被堵住的淚腺陡然間被衝破。
她死死的捂住嘴,哭到胃酸翻湧。
“同學,”斜對麵,方林溪遲疑著拿開原本放在貓身上的手,想了想,還是冒著被老師發現的風險,站起來,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沒事吧?”
“需要幫忙嗎?”這次是更急切一點的聲音。
貓還在磨蹭,英語老師講課的聲音卻已經止住,方林溪隻好潦草地拍了拍不知怎麼來到這裡的貓,讓它趕緊離開。
噪點雜亂,青白濾鏡變得更薄透,像是沒塑封的照片即將被潮濕和歲月蒸發。
什麼都看不清。
季菲在十七歲這年終於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麼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