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理解就好。”重鸞抿了抿唇,“好了,該交待的都已交待,等明日一早辭彆老爹,我和懷葑便離開。這段時間叨擾了。”說完一揖到底,嚇得長平趕緊伸手去扶。
小謝先生真是大大的守禮之人哪,他在心裡感歎著。“那先生就早些休息罷。”他才邁出步子就猛然意識到什麼,臉色一下更黑了。他知道雲中村除了重鸞,無人再肯留這女孩,而他和老爹為了恩人也會勉強同意她留下。隻不過——“我家沒有多餘房間了,今夜她如何休息?”
重鸞皺了皺眉,少時便舒緩開了,不以為意道:“如此更好,一來另為她找地方似乎不太可能,二來也方便我照顧。今晚便讓她在我床上睡罷。”
“什麼!”長平的喉嚨差點沒有叫破,他的先生是守禮之人哪,守禮之人!
“長平,禮在心中。何況我與懷葑有兄妹名分在,同睡一處雖不妥當,現下也隻能如此了。”重鸞苦笑,“更何況你能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法麼?”
啪地一聲房門關上,房中隻剩下了懷葑和他。回到關家大院的時候她便是這般安靜,任他擺布包紮傷口,就連撕開凝在傷口上血衣極痛之時她都沒有動一下眉頭。他歎了口氣,把她當個孩子似的抱到床上,蓋妥了棉被,溫聲道:“我在外間的榻上,有事喊我。”說罷便站起吹燈,衣袍卻被一隻蒼白的小手攫住。
“燈。”她從齒縫裡緩緩擠出一個字來,他卻聽懂了意思。
“明白了,不息燈,你隻安心睡。”原來說話也可以像醇酒般醉人的。她怔怔盯著眼前雋雅無雙的男子,周身氣韻清逸,眉間溫潤正氣,笑若熏風,她好似躺在了雲霧中,渾身上下說不出來的舒服愜意,卻又如此縹緲虛無……
重鸞見她閉上了眼睛,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徑自走向外間的軟榻,和衣躺下了。
房間中的安神香漸漸息了,桌台上的燭火一個跳躍,爆出最後的火花來,接著暗了下去,隻剩一縷灰煙飄嫋,不一會兒也全部消散不見。今晚下弦月,極淡的華白透著窗戶紙映在屋裡,從地上反射起一股朦朧幽離。月夜深沉,四周散發出濃鬱的安靜,隻剩下更漏中細微的聲響。
床上響起細微的摸索聲,極輕極細,往房門挪去。單薄的身影站在門邊,回首望了一眼榻上的人,隨即迅速闔上了木門。
她腳下踉蹌,卻仍不敢放慢已經很慢的速度,極其吃力地朝山頂方向挪去。她心裡除了一個念想外彆無其他,那便是要趕快離開重鸞的身邊,她這個不費力氣就得到的,還是自動送上門來的大哥。她莫名地有種恐慌,那是迄今為止十四年的人生中鮮少有的驚懼。她的預感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包括她的夢,她發呆時的幻覺,隻要是“見”到過的就必定會發生,且從無絲毫偏差。
隻是這回,她根本看不透眼前這個男子,從第一次在溪邊邂逅起,如何嘗試也依舊無法感應到任何有關他的片斷,但心裡隱約有個聲音,幾不可辨地警示著她,越發讓她惶恐起來。即便如此,她亦認定,她的存在或許對他來說不合理,那便不要再留戀這份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溫暖,及早離開他的身邊,扭轉錯誤的人生軌道。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似乎早就出了村子,眼前是那日汲水的小溪,在微弱的月光下水色泠泠,四周的叢林灌木也似染上這淡妝,漸漸亮堂了些。她十分怕黑,心中的擔憂卻更令人恐慌,所以方才強撐著離開雲中村,這會兒稍稍鬆神,腿上一軟,緩緩倚著旁邊的樹乾滑了下去。
身上的傷有些裂開,她能感覺到皮膚上的濕熱,柔荑下意識地撫了上去。白紗布裹得結結實實,裡頭的草藥甚至還透出淡淡的香氣來,隱約地讓她又神思飄忽起來……
彆人都說時光如白駒過隙,安靜地從身邊擦過便永遠追不回來。她卻覺得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就像亙古般久遠緩慢。獨自一人在山巔俯視群山峻嶺,迷蒙地凝視四季的來臨與消逝,春日坐等花開,冬天執帚掃雪,她似乎早已不知孤寂的味道。從未曾想過,當所有人都唾棄她時,竟有人攬在她麵前,為她擋去百般惡毒輕蔑的言語神情,甘願為她這個不祥之人冒此大不韙。可是人世間最為殘忍的莫過於給人以希冀,之後卻又生反複,再把這份念想生生剝走。雖然她極度渴望這份上天施舍給她的感情,但她不能要,也根本要不起。
迷迷糊糊中醒來,天邊已經泛青。她伸手揉了揉眼,身上覆著的外套滑落於地。這衣服她認得,之前被荊條鞭笞地身上無一處完好,便是它裹住了自己,遮去了一身的羞恥與尷尬。
懷葑猛地站起,還未恢複的雙腿抖了抖,差點要跌坐在地。一雙手結結實實地扶住了她的雙臂。她又不自覺地揉揉眼,這才相信不是看錯了,眼前的確是她那個俊逸非凡的“大哥”。
平日裡好看的眉毛略微有些糾結,他的麵色一如既往地沉靜如水。懷葑瞠目,張開嘴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重鸞深深看著她半晌,害她都以為兩人要在對看中度過這個清晨,突然聽他緩緩道:“以指血寫符鎖人魂魄,本就不該是一名鄉間女子的作為。天賦異稟,卻不容於世。懷葑,你……”
懷葑有些懵懂地瞪著他,他卻不以為意,繼續道:“懷葑,你我見麵不過三次,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護你至此。隻是心中有股很強烈的感覺,不能讓你受到傷害。重鸞以為,凡事憑心而動,隨性而為,才不枉在這紅塵沉浮一遭。無論當初緣起為何,我倆終是有了兄妹名分,若蒙你不棄,追隨左右,為兄自當儘心儘力照顧好你,所以……無論你在害怕什麼,請你相信為兄一次,可好?”他生怕她聽不懂,到最後差不多是一字一頓地說完。
她良久沒有言語,晨風吹過,滿頭散落的長發被吹得卷起,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重鸞歎了口氣,嘴唇勾出一個無奈的笑,抬手幫她把外套攏緊,理了理散開的長發,“也罷,若你執意要走,我絕不阻攔。今後自己多多珍重。”
懷葑木然地看著他的每個動作,輕柔帶著安慰,接著轉身抬腳,一步一步離她遠去。她突然覺得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鴻溝,麵前頓然顯現出了千溝萬壑,乾坤相隔,咫尺天涯。心頭仿佛有什麼東西極其重要,如今卻像抽絲剝繭,從她的身體裡一絲一縷地脫離。
眼前閃動著無數影像,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一幕幕根本無法分辨,雜亂無章地占滿了她所有意識與認知。有什麼東西要從她的腦中迸發而出,掙破她所誓下的咒,令她痛不欲生,不堪回首。
她的心亂了。而在霎那間聽清了自己的心聲。
留住他……留住他吧……
她緩緩開口,聲音有如千金重負,蘊著霧氣的雙眼卻驀地散出迤邐華光。
“大哥——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