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鸞帶著懷葑到達環渠穀的時候已將近卯時,阿全早已按著吩咐將所交待下的物品細軟帶了過來,做了一番整理。記憶中的懷葑是那樣幼弱地不起眼,所以當他見到重鸞懷中的女子時,竟是吃驚地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全,麻煩你跟我燒些熱水,把隔壁房間的浴桶裝滿。”重鸞把懷葑扶坐在軟榻上,拿出一條厚重的毯子把她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他蹲下身體平視著那雙有些迷蒙的眼睛,伸出手捋過她額前的碎發,輕輕道:“懷葑,還記得麼,這裡是我們平常煉藥的環渠穀,這裡很安全,就我們三個人,不會再有旁人。告訴大哥他們給你吃了什麼藥?等你沐浴完畢大哥就為你清毒,可好?”
懷葑眯了眯眼,把頭偏向一邊卻不說話。重鸞無法,隻得安慰地揉了揉她的長發,起身準備和阿全去廚房燒水。誰知袖口一緊,他低頭瞧去,卻是被懷葑緊緊捏著,而她正仰著頭依依地看他,顯得那麼無助可憐。
重鸞心中一動,麵上的神情都柔軟了下來。不管他的懷葑變成什麼模樣,她總還是他的懷葑,心中永遠不變的那個對他傻笑、毫無心機的小姑娘。初時他對於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有些彷徨,甚至不知所措,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懷葑卻毫無疑問地感受到了。其實她還是她,一直都沒有變,隻要沒有覺醒……
“大哥,陪在懷葑身邊罷,哪兒都不要去。”她澀澀地說著,又低下頭去。
重鸞轉頭,房中哪裡還有阿全的影子,料想是早已識趣地走開了。他撩袍坐下,讓懷葑靠著他的肩膀,兩人靜靜在一處,聽著更漏中的滴答聲。
“大哥,那個侯爺周身一股邪氣,我都不敢看他,隻要他一近身我就全身發痛,惡心的想要嘔吐。”懷葑緩緩開口,重鸞一震,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柔荑,以自己的溫暖讓她安心。“他看了我一眼就立即大發雷霆,說定是那日眼花未看清楚,竟搶了一個這般平庸的女子。我心中高興,若他能如此放過我,將我扔出侯府便是最好。可他身邊有個方士,我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覺得沒來由地熟悉……他盯著我看了好久好久,然後對侯爺說,我不是一般人,身體裡有被封印的靈力,一旦解開,有毀天滅地之能……
侯爺不信,說我這類被稱為有異能的人比比皆是,而唯一讓他有興趣的是十幾年前盛傳的先知,據說此等先知百年一出,皆從曲氏一族產生,還說她們會在發育之後天眼頓開,性情大變,卻能知前後百年之事。此番天賦異稟絕無僅有,遂他們的身份都被每朝的皇族隱藏,直到十幾年前,曲家秘密泄露,全族一夜之間滅門,小輩中最有可能成為先知的兩個女孩也被迫墜崖……如今唯一活著的曲家後人便是當年墜崖孩童中的一個,後來成為了玄教右護法的孫苒卿,她早已把他叔父,也就是當年曲家滅門血案的主使人千刀萬剮,而她自己也銷聲匿跡已久,如今早已不存在什麼真正的先知異人了。”
重鸞聽到這裡已是一身冷汗,懷葑說話的時候聲音懶懶的,根本聽不出什麼端倪來,她到底知道了什麼?還是僅僅在陳述一個幾個時辰前聽到的慘案?
“先生,水已經燒好了,快讓……快讓懷葑沐浴休息罷。”
阿全的聲音適時地在門外響起,重鸞暗地裡舒了口氣,瞧著懷葑沒有動靜,便徑自抱起了她走去隔壁的房間。環渠穀位處清源鎮以東幾百裡,乃重鸞兩年多前帶著懷葑周遊各州的時候機緣巧合發現的世外桃源,他見此地環境清幽,人跡罕至,且氣候非常適合一些珍貴草藥,遂辟地建了幾間屋舍和藥房,思忖著若有需要可再回此處長住。誰道如今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返回……
懷葑的房間緊挨著他的,擺設布置都是她親自著手,阿全到來的時候已經簡單打掃過,現下看來就好似有人一直住著,從來沒有走開過一般,這又讓重鸞想起和懷葑的種種往事,越發讓他抱緊懷中的女子。
阿全擔心地看了懷葑一眼,遲疑著問:“先生,這真的是懷葑麼,為何……為何變成了這副樣子?”
懷葑聞言抬起頭來,明滅的燭火閃動,把那般絕俗的容顏鍍上一層極致豔麗的朦朧氤氳,看得阿全猛地摒住了呼吸。她嫣然一笑,虛弱地答道:“阿全,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麼,霜佳這次可又逃過一劫,而你,不是還等著我為你的亡子引路麼?”
此言一出,兩人震驚之情溢於言表。懷葑不再發話,隻把頭轉了回去,深深埋入重鸞的胸口,似已十分疲倦。重鸞陰沉著臉,同阿全交待了幾句,便抱著懷葑轉身進了屋。
“懷葑,你自己來可以麼?”他把她放下,取下層層包裹的毛毯。
“大哥,你留在我房裡好麼?我不想你離開。”她低低地喃著,垂下的睫毛微微顫動,幾欲泫然。
重鸞看得不忍,連聲撫慰道:“傻丫頭,你不想我走我便坐在這屏風後麵,你沐浴,我陪你說話,這樣可好?”懷葑猛地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的,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這樣的神情是以前的懷葑才會有的,他的懷葑根本沒有變哪。
她被一股霸道卻溫柔的力量拽向前,跌入一個充滿甘苦的草藥味的胸膛。她有些不知所措,瞠目茫然地望著前方,卻轉念突然明白了過來,眼睛一熱,落下滾燙的淚。“大哥,我變了樣子,我以為你不要懷葑了。”
“等你沐浴完畢,大哥便給你運氣解毒,容貌恢複如初,又有什麼可擔心的。何況,無論你變成何種模樣,你總是我的懷葑,大哥怎麼可能不要你。就算你變成了小貓小狗,或是鎮上的叔叔嬸嬸,我都能一眼認出你來。”他似乎也哽咽了一下,頓了頓勉強擠出個笑,這才又繼續說下去,“好了,現在你快去沐浴罷,否則時間越長對你傷害就越大。我讓阿全在水中加了幾味藥,能幫助你壓抑體內氣息,我能做的暫時就是這些了,若能再拖延一些時日,等到師尊他們的訊息便可了。”
“他們便一定有解決方法麼?”懷葑扭過頭去,陰影掩住了她的神情。重鸞張口想說什麼,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是啊,若連他們這最後一絲希望都斷了,便真的……。懷葑緩緩走到浴桶邊,徑自想要褪下濕漉漉的衣物,雙手卻軟綿綿不聽使喚,衣服上的結扣如何也打不開。
重鸞見狀皺起了眉頭,頗有些緊張,急忙再次問道:“他們到底給你吃了什麼藥?”
懷葑眼神有些不太能集中,緩緩地眨著眸子回答:“那個方士拿來的藥湯,我大致能聞出裡麵放了些什麼,酣草、軒菊、泣血子、菟桑槐籽……”
他越聽臉色越難看,微微眯起的眸中隱藏著冰寒。這幾味藥皆屬大熱或大寒,如此用藥便是要引出她體內的不平衡,在加上景雲閣陰冷無比,此方士當真歹毒至極!他來到她麵前道:“大哥幫你。”
他閉上雙眼,伸手摸索著脫去了她的單衣襯裙褻褲,扶她跨進了浴桶。明顯感覺到掌下的身體比起從前大不相同,他不由得暗暗紅了臉,趕緊轉身去了屏風的後麵。
室內除了嘩嘩的水聲外彆無其他聲音,兩人靜默許久,直到懷葑再次幽幽開口:“大哥,很多事情,我一開始不甚明白,或者根本沒有想過有一天要弄明白,直到……”她深深歎了一口氣,“人生或許便是如此離奇,總是與你的意願相悖。我曾想,若是癡愚一輩子倒也無所謂了,隻要有個疼我惜我的大哥,世上還有個人不介意這樣的我便是極好了。知道的越多,責任便越重,苦楚便更甚。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