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乍一下被喊出姓名,不由瞠目結舌,驚地連退數步。
“重鸞不才,愚見而已:公子從雲中村人口中得知懷葑與在下一處,便時時留心,卻因重鸞的謹慎而不得其法 ,終在除夕時得見她發病,便利用小侯爺的好色之心,假借其手將懷葑囚禁,與在下分離,更欲趁她無人回護之際將她封印解開,走上不歸路!”
吳潯歸從未想到被人看穿的如此徹底,一時怔在當場。重鸞定定望著他,沉聲道:“可惜……在下對公子的了解顯然超出你的預期,重鸞既已多少猜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又如何能任其按著你的計劃發展下去?你可知方才為何在下故露端倪,讓人瞧出你被劫持,而我妹妹完墟又為何故意泄漏身份,使用玄教的箭矢?”
吳潯歸恍然大悟,頓覺沉入無底冰川。小侯爺如此猜忌之人,必會想入非非,認為自己同□□有所牽連,他即便回去了侯府,將來也不會再被信任和倚重了。“任你料事如神,也難回天。公子熟讀易經卦數,怎會連如此道理都無法體會?”重鸞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可知吳老先生在你落崖‘去世’後便為你修建了衣冠塚,墓碑上的名字亦是他與懷葑親手刻寫。”
“你說什麼?”吳潯歸震驚抬頭,眸中盛滿了不信。重鸞頓了頓,繼續道:“那些墓誌銘,乃吳老先生舉刀一筆一劃灑淚成就,也是懷葑一筆一劃以鮮血全心勾勒。”
“不……不可能!我為何從未見過那衣冠塚?就算是我爹的,也……”
“懷葑天賦異稟,三年前差點枉死於雲中村中人手中。我帶她下山,臨行時為免心懷憤懣之人破壞墳塚,褻瀆亡者,泄露天樞吳氏所在,她便以一人之力遷墳至山背一處風水地穴,遠離塵囂紛爭。你可知每每我同她上山拜祭時,她都會說很多你們以前的故事……”
“夠了!”吳潯歸吼出聲來,“無需騙我!我‘死去’那時她才幾歲,她生性癡愚,又怎會記得我的事!”
一股怒氣蔓延,向來溫潤如玉的麵容已蒙上薄冰:“你既知曉她年幼且具不足之症,為何還如此計較當年的事?敢問以當年的懷葑,到底做了何十惡不赦之事,又如何做得了那十惡不赦之事,以至於公子你牽心掛肚,機關算儘也要置她於死地?簡直荒謬至及!”
吳潯歸腦門嗡地一熱,一時竟被堵得啞口無言。片刻後又恢複如初,不覺麵露猙獰,恨恨道:“你以為憑著幾句話我便可以原諒她麼?當年爹爹慈悲,將尚在繈褓中的她從河裡救起,我隻當多了個小妹妹,極儘嗬護。我漸漸看出她身懷異稟,恰巧又逢母親沉屙不愈,遂閱遍典籍找出了方法欲讓她嘗試一搏,隻需將母親的命盤稍作改動,便能夠轉運而避過鬼差追命。懷葑本就少言寡語、行動瘋傻,才學了皮毛便不知為何無法繼續。我眼睜睜看著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她眼神中的埋怨與不甘,今時今日我也不能忘懷。
我恨極懷葑的忘恩負義,未曾再將她當妹妹看待,之後失手傷了她被父親訓斥,逼得我氣憤出走,卻逢連夜大雨而滑落山崖。我氣父親的無用、懷葑的恩將仇報而不願回去,最後流落市井,仗著自己的小聰明和在易卦上的造詣被小侯爺看中,成了他的入幕之賓。去年我隨侯爺來到清源鎮,本想放下芥蒂與父親和懷葑重修舊好,不期然在上山拜訪時聞獲父親早已被克死,而懷葑亦在幾年前離開了。”
雲中村向來遺世獨立,不大與外界聯係,更不消說與村人結怨的重鸞與懷葑了。知曉他們動靜的隻有……重鸞的雙眸不由得閃了閃,心中卻另有一番思量。吳潯歸從侯爺處得知能知天命的曲氏一族,便已隱約猜出懷葑的身份了。吳氏一門乃前朝占星師,位列大祭司,許多秘術法決皆口口相傳,既然吳潯歸懂得使元神覺醒之法,那說不定封印之術……
“吳公子,天道不可違,作為前朝祭司之後,你必然也懂得懷葑替人改運所要承擔的後果。據重鸞的猜測,當年吳老先生就是因為堪破了這一層,畏懼天理定數,才沒有繼續教導她學習咒術,最終選擇放棄。”
他抬起手,製止了吳潯歸的反駁,“雲中村人皆視她不祥,隻因年紀漸長,懷葑體內的靈力蠢蠢欲動,可以預見到一些未來的片斷。她表達不清眾人無法理解,直到成為了現實,眾人才恐慌起來,接著畏懼她,孤立她,排斥她。她心中憂傷無人能解,卻仍寬厚真誠待人,無絲毫怨言。若不是三番四次為阿全夫婦改命轉運,她再難完全控製靈力,否則以你的本事,恐怕未必能逼她開天眼。”
吳潯歸麵上神色變幻莫測,重鸞靜靜看在眼裡。“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覺得她會是顧及自己安危而放棄救人的人麼?反倒是公子與令堂,說穿了便是貪念作祟,無法克製心中欲望。若懷葑並無異能也倒罷了,一家人和樂度日,何其幸哉。可她偏偏擔了這份能力,你們便覺,若不利用反倒吃了虧。我說的可對?”
重鸞長長歎了口氣,背轉身不再看他陰鶩的臉。“在下敢斷言,吳老先生之早逝和懷葑更是無半點關聯。重鸞乃醫者,令尊之死多半為鬱結於胸,氣血不暢所致。懷葑以前提起過,令尊在公子落崖之後四處尋找不果,一夜白頭,之後再也沒有展顏。”重鸞心中似有千斤重,一股無力感席卷全身,再無心談下去。
吳潯歸動了動唇,卻如鯁在喉,隻能默然。遠處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裙擺拖地,拂過青草沙沙作響。重鸞抿起了唇沉思少頃,終是緩緩開口,聲音飄搖地有些不真切:“曲氏先知覺醒之時天眼大開,凡塵往事儘數灰飛煙滅,她不會再記得你我……宿命之期將至,我不確定能救得了她……你有什麼話便趁此機會說完,也算了卻你和她的一段緣罷。”
“隻不過……”他的眼光一掃而過,吳洵歸頓覺麵上有犀利殺氣拂來,一股錐心的霜氣從腳底漫上,他竟像凍在原地無法動彈似的,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好好想想我方才的話,切勿做出莽撞之事。”
吳潯歸怔怔地站著,腦中閃過無數小時候兄妹倆一同玩耍的片斷:慈祥的母親橫臥病榻,儒雅的父親手握書冊坐在一旁,兩人皆是麵上掛著溫暖的笑,遙遙望著方及弱冠的他追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滿院子嬉鬨。那一刹那他突然覺得,時光若是停在那一刻該有多麼完滿,他不曾發現她的天賦異稟,父親不曾教她畫符和咒術,他守著這麼個妹妹,即使她天生癡愚又如何呢。
他頓時心驚,原來他從未真正把她當成自家人哪,若是親妹,又豈有讓她折損陽壽陰德、身體遭受靈力反噬的道理!難道就因為她的命是他們救下,就可以對其呼之即來,喝之即去了麼?作為一個兄長,他待她真的遠遠不及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
可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的怨、恨、殤、痛,難道就這麼一筆勾銷了麼?謝重鸞字字鋒芒,說得一點不差。長久以來不是沒有思考過命運對於懷葑的不公,每每都狠下心來避開這些念頭,隻怕有朝一日發現錯怪了她,那麼自己當初離家出走、投靠小侯爺成為其鷹犬等的所作所為將無法找到借口,一切都會變得不堪回首……今日卻被重鸞一一道破,抽絲剝繭地將它們裸呈在他麵前,讓他不得不正視一切。
他無法接受啊,恨意依舊占住心房,胸膛起伏著……難道真是自欺欺人了那麼久?
恍惚之中雙手被人握住,那觸感細膩柔軟,是女子的柔荑。他緩緩抬眼,隻見那人背光而立,月華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細致光暈來,娉婷無雙,溫婉秀麗。他看不清她的臉,卻明顯覺得那雙如水的眸子緊緊係著他的。
“歸哥哥,我早該猜到的,你終於回來了。”那聲音如擊玉般清脆動聽,又如秋燕拂過平靜的湖麵,在他如一潭死水的心裡點出層層漣漪,再也不能平靜。
================================================
“哥,讓那個大叔單獨和小嫂子相處會不會有問題?”完墟坐在亭子邊上蹺著腿啃瓜子,單手斜斜撐著她那小腦袋,好看的黛眉微微有些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