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葑心智已經恢複,很多事情我需要放手。”重鸞坐在圓桌前用第一遍泡出的茶水衝洗茶具,神態專注,回答的時候頭都不抬。
完墟無奈白了他一眼,貝齒“呱嗒”一聲咬開牙縫裡整整齊齊一排瓜子,邊嚼邊嘟噥著:“切,明明心裡忐忑得要死……”
重鸞何等耳力,額上青筋有點跳,裝作沒聽見,“你當著人家麵可彆大叔大叔地叫,他雖大我倆十幾載,輩分上來說可還算同輩。”他沏完茶緩緩抬頭,“墟兒過來喝點醒神茶,大清早的光磕瓜子會口乾……你這什麼吃法!”
完墟瞄著重鸞無比糾結的臉,眨著一雙靈動大眼無辜道:“呃,一下子一排,多有效率。你也來試試?”說著纖手拂過膝上瓜子袋,在空中拈出佛手蘭花,接著那修長玉指在嘴上一抹,隨著衣袖翻飛,瓜殼紛紛如雨落下,白皙掌間便現出整整齊齊一排瓜子肉來,重鸞瞧著隻覺得白晃晃地紮眼。
“……”為啥這個親妹如此與眾不同,連吃瓜子都這麼有型。哎,他該見怪不怪的不是麼,那姓穀的男人真值得同情……
屋正中的香爐裡冒出一縷淡淡的輕煙,縹緲的藥香在熱力下漸漸散發,低回悠長,彌久不散。
“大哥用儘方法封住我體內的力量,就連香餅裡頭也入了藥,歸哥哥聞得受不了了罷?”吳潯歸眉毛跳了跳,望著那個正在開窗的娟秀身影一時無話。忽聽懷葑“噗嗤”輕笑,轉過頭來柔柔望住他,“‘龜哥哥’,小時候若這麼稱呼你,你必定是要跟我跳腳的。”吳潯歸彆開眼,依舊無言以對。今夜給他的震驚太大太多,他突然發覺自己原先思維的定向早已顛覆。
懷葑一邊以銅勾輕輕撥開爐底鬆散的火炭以減弱熱力,一邊慢慢說道:“最近的日頭越發不安穩了,目力大不如前,卻有越來越多清晰無比的影像,時而在眼前晃動沉浮著。之前見到了幾次關於洵歸哥哥的片段,卻始終因為牽連太深而未曾窺得全貌,直到這幾日心智完全恢複,才漸漸想通了全部。我等了大哥一宿,料定他必是尋你去了,想來你也是想見我的罷。”他的手驀地一緊,這話聽起來為何如此彆扭。
“天道難違呢。”她歎著氣,黯然的眼神中若有所思,“當初親見滅門慘禍,心死之餘便自行封印了元神,頗為不負責任地躲了那麼多年,想不到繞了一個大圈子,依舊是走上了曆代先知的路,何其無奈,何其悲哀。”
吳潯歸眼中劃過一閃而逝的愧色,懷葑絲毫未覺,自嘲笑道:“我再不喜這種力量,卻也得感謝它救了很多我身邊的人。隻是初封印時的幾年意識混沌,未能救回爹娘,是我對不住你,潯歸哥哥。”她聲音小小,神色越發黯然,“我不奢望你能原諒我,隻是想……隻是想在我還能記得你的時候說聲對不起。”吳潯歸一震,胸中立刻翻江倒海起來。
“若當初我沒有下意識地自封元神,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罷。”她的唇畔漾起淺笑,帶著錦繡無雙的溫柔與堅定,看得吳潯歸一時呆了,“可是我從不曾後悔過,因為我遇到了大哥,我們一同度過了最單純美麗的三年時光。即便覺醒以後什麼也不記得了……下地府時卻也該有記憶,魂魄之中也該有所印記,那麼來世也會因為這印記去追隨他吧?”
懷葑眼中隱見淚光,她擁有的一切幸福和歡樂都是重鸞給予,若讓她放棄與之共處的回憶,若真要褫奪與他相伴一生的希冀,還不如守著懷念就此去了。她情願立下無怨無悔的誓約,紅塵紫陌,黃泉碧落,即便永不超生亦無怨無悔,再多苦痛亦甘之如飴。若今生不能相守,便求得來世罷……
成為先知非她所願,乃天意所趨,天命所歸,她這世的苦楚老天看在眼裡,合該有所償還罷,那就讓她用今生換來生……隻是來世的她還是她麼,來世的他抑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來生的希冀可有意義?內心深處隱隱有個聲音——
不求來世,隻願今生嗬……
心酸地要掉下淚來,但隻有如此才能把一切扶上正軌,他亦不會再去為她冒險……她吸了吸鼻子,竭力壓製住胸口的跌宕,弱弱地笑了起來。她深知情緒波動太大會帶來的危險,為了重鸞,她也要好好控製自己。
懷葑取過茶盞斟上,吳洵歸盯著她手中冒著熱氣的茶水,手伸了一半卻又停下,終是咬咬牙彆過臉去。如今雙眼視物已經極其模糊,懷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能放下茶盅,垂下眼瞼退回窗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了進來,拂在她臉上,她似小貓般眯眼,深深吸了口帶著露珠的空氣。
“潯歸哥哥,最近閒時太多,我也想了很多。以前總想著為人改命,卻忘記了此乃悖天之術,一旦命盤改變便再無回還原軌之理。輕者,此人天命脫離正軌,無法再用常法踱測;重者,天地六道,秩序紊亂。合該了曆代先知性情大變、元識泯滅,我等之輩更有可能目不能視。如此違反倫常之事受此小戒,真真不算什麼。”
吳潯歸聽得心驚:性情大變、元識泯滅,她居然已經預感到了覺醒要付出的代價!先知的能力當真非同一般,無怪乎當年的王爺如此大費周章,即便雙手沾滿血腥也要四處找尋,甚至於最終滅了曲氏滿門。
“開天眼勢在必行,此乃天道規律,既然我身負使命,便沒有再逃避的理由。我不求彆的,隻希望剩下的時光能安安穩穩地和我大哥一同度過。”不知不覺中她已走至麵前,略微渙散的瞳孔緊緊鎖住他的視線,他從中看到了令人難以移目的堅定。她握住他的手,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本能地向後退縮,卻被她握得更牢。
“大哥他,知道吳氏乃前朝祭司的後人。所以……潯歸哥哥若是知曉任何有關封印的秘術,也請不要告訴他。”吳洵歸聞言猛地站了起來,以至於碰翻了桌上茶盅,發出刺耳的響聲。
懷葑似是料到他會有如此反應,神色鎮定如常,扭頭朝著緊閉的木門道:“大哥,我沒事,方才沒看清楚,失手打碎了一個杯子。”
外頭靜默了一小會兒,接著響起重鸞清泠的聲音:“好,碎片等我來處理,不要傷到自己。”四周又一片安靜。
吳潯歸輕歎一聲,複又坐下:“你可知他是斷斷不肯放你如此任性而為的。”他見識過了重鸞對懷葑的用情,虧得他的品性涵養非同一般,若換作另些江湖人士,恐怕他早已被用過大刑,逼著講出秘術。原本他想以此威脅重鸞,迫他帶自己來見懷葑,可是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甚至一早便脫離了他的掌控。
懷葑回過頭來,對著吳潯歸淡淡笑了笑:“潯歸哥哥的來意我再清楚不過,所以你更加有理由不告訴他了。”被她一眼洞悉自己齷齪的初衷,他的臉皮竟微微地有些發燒。“個中理由以潯歸哥哥的智慧自然能想通。這就是我的道,它已經偏離了正軌,是時候讓它回去了。我乃異類,封印元神尚且被反噬至此,一介常人又如何抵擋得住?不要因為我而悖了人倫天理,害了自己更害了大哥,那樣我便是罪無可恕,天地不容了。”她一心要她的大哥平平安安,不能忍受他因自己所累,受到半點傷害。
“你……想好了?”靜默了半日,吳潯歸終於幽幽開了口。
“不能再確定了。”她的眸中灼灼,炫目地讓他晃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