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鏡中的女子峨眉淡掃,輕點朱唇,秀美的麵龐籠著朦朧的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墨黑的眸,黯黯地沒有光彩。鏡中映出一個男子的身影來,身著藕白素袍,風姿清雅出塵,他唇畔含笑,正溫柔地望著那對鏡梳妝的女子。
四目相交,情愫暗生,兩人一處看來竟是對璧人。重鸞接過懷葑手中的木梳,挽起滿手的青絲,輕輕地一下下梳了起來。
“洵歸哥哥可是離開了?”她凝視著鏡中的他,心中一片柔軟。
重鸞笑了笑,說道:“恩,方才已經送他出穀,完墟會悄悄護送至鎮上。經此一事,想來他在侯府也待不長久,我準備了一些細軟與他,望他好自為之罷。”他怕懷葑仍不定心,又道:“以吳公子的城府,就算沒有我們相助,想來也能應付過小侯爺的,你且放寬心。”
這話怎麼聽著不像好話,懷葑不禁莞爾,不再言語,隻靜靜坐著,任憑重鸞熟練地為她束發挽髻。鏡中的他神態何其專注,動作又如此嫻熟,不由得讓她想起他初學挽發時的笨拙之態,常常把自己的頭皮都拉痛。不過她那時不擅言辭,心智又混沌,隻曉得大哥一心為她,遂由著他擺布並未有一句抱怨,卻時常瞥見他微微泛紅的雙頰,想來他是明白自己手拙,心中抱歉難受罷。
懷葑的眸光流連在這個溫潤男子的眉眼、鬢角、顴骨、嘴唇,雖看得不甚真切,但細細地一遍一遍,像是如此便能把重鸞的樣子深深印刻到腦海中去。與他相遇相知,這該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她心裡頭默默地想著,不禁神色越發柔軟。
重鸞拿起修補好的綠檀木簪子,輕輕插入她的發髻,終是臉上露出醉人的笑,如此溫柔無匹。懷葑心中一動,轉身拉起他的手,放在頰上慢慢揉著:“我自小長在清源山,即便後來陪著大哥四處行醫,也沒有好好地看看那幾處風光,更遑論領略皇朝的大好河山了。大哥,我們不要再管此間之事了,你陪著懷葑四處走走罷。”
重鸞在她跟前蹲下,用大手裹住她的柔荑,平視著懷葑小心翼翼的眼神,良久才歎了口氣,卻什麼也不說,隻把臉彆向一邊。
懷葑見了心疼,卻明白這個時候不該再怯懦不前,逃避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她深吸了一口氣,將雙手掙出,撫上重鸞的麵頰,輕輕捧起轉了過來,直到兩人的目光相對,心中所想再無所遁形。
“大哥,懷葑這麼多年來一直逃避著責任,逆天而行,終究逃不過因果報應。懷葑不想再強求什麼了,也求大哥不要為我去強求什麼。我們便就順其自然,若哪日天眼開啟,元神覺醒,這便是命數天道所歸,早該償還的業障,大哥也由得我去罷。”她哀哀說著,一字一句仿佛都摻著血淚,得咬緊牙關才能忍住那心尖尖上的刺痛。她要為他而堅強,所以偏把雙眸睜得大大,噙著淚水不讓它滑落。
重鸞看著她泫然欲泣卻故作鎮定的樣子,心中隻覺痛楚難當,輕輕扶住她的螓首按進自己懷中。懷葑以前央求自己時也是這般神態,這一模一樣的表情叫他如何抗拒……
吳洵歸離去時的話猶在耳邊,冷漠而字字驚心:“家父從未授過任何有關封印的咒文,抑或是我落崖出走時年紀尚輕,未得父親真傳。”他撇撇嘴,神色帶嘲,“再有,你可知吳氏祖先為防止族人對外泄露天樞秘術,自創一種叫反施術的咒文,能讓人忘記已研習過的咒術。父親當日氣我冥頑不靈,是否對我施展過也未可知。”完墟在一旁聽得杏眼圓睜,那炯炯目光如火炬般,似要在吳洵歸身上灼出兩個大洞來。
重鸞與他對視半晌,眼神終是閃了閃,接著緩緩垂下眸來。他平靜地朝吳洵歸拱手一揖,語調不能再淡然:“如此,便是懷葑命中劫數,不得外力可救,公子費心了。”待得吳洵歸同完墟遠遠消失在穀外,他才回轉了身,麵上依舊無瀾無波。他抬起頭來,眼前卻是一片迷茫,模模糊糊地竟看不清回穀的路。
這是許多年來第一次,他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和目標。其餘所有在他來看皆是虛無,唯有一個懷葑,是他的情之所衷、魂之所縈,滿心滿眼就隻有她的真,她的笑,她發呆起來惘然的神情。
他覺得身上有萬千斤的重,壓得再無力反抗,隻得伸出了手扶上身旁古樹,不讓自己頹然倒下。喉中一股腥甜上湧,檀口一張,鮮血撒在地上,襯著黑色的泥土殷紅殷紅,妖冶刺目。
他又何嘗不知她的心事,何嘗不能讀懂吳洵歸有意的欺瞞以及惡意的威脅。懷葑無法勘測與重鸞的未來,便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步步驚心,隻怕行差踏錯一步便會陷他於萬劫不複境地。她心智恢複,胸中有天下,已經是清楚地不能再清楚,重鸞必會為她傾儘一切,即便是違抗命數也在所不惜。但她已絕不容許自己將他拖累……
她的目光依依,眷念著他每個動作中流露出的深情,貪戀著他寬闊懷抱中的溫暖。當她倚著他的肩頭開懷地笑時,眼神中分明是深深的不舍與哀傷,那般的痛徹心扉、銘心刻骨,他親身經曆著,又豈會不知,又豈能視若無睹!
臉上濕濕癢癢,略略有些冰涼的指腹在反複摩擦著,有個聲音擊玉般清澈動聽:“大哥,覺醒之後懷葑還是懷葑,並不會有什麼不同啊。如果我把過去全忘了,大哥就提醒我,在我耳邊不停不停地講,直到我想起來為止,你說這樣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