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霜寒,冷風刺骨。
越往北上,寒意越濃,想來在南方待慣了的人,此時更是難受。
馬車行駛在官道上,丫鬟掀了簾子往車外看,見到外麵儘是寒露,熹微的天光下,更覺寒意深。
丫鬟不滿地抱怨,“如今這個鬼天氣,還要公子趕路趕路,他趕著去投胎啊!”
丫鬟口中意味不明的他是指的誰,在場人都知道。
一直安靜看書的年輕公子放下書,看了丫鬟一眼,“銀鈴,慎言,聖上可是誰能編排的?”
“是,公子。”銀鈴麵上應下,心中卻是不屑,一個被宦官奸佞扶上位的傀儡皇帝,值得誰尊敬?
加之這傀儡皇帝竟然還葷素不忌,得知她家公子容貌之盛,便點名要她家公子進宮伴君,想著皇帝後宮還有許多妃子男寵,銀鈴便為她家公子委屈。
堂堂崔氏嫡子,竟被人這樣折辱,老天簡直無眼,否則怎會讓這樣的人當皇帝,聽說各地皆有起義軍,大臨皇朝不長久了,不長久了才好,這種朝廷就該被推翻。
就在年輕公子正要拿出書繼續看時,馬車突然急停了下來,沒有準備的公子身子向前傾,還是手快速扶住車壁才沒能摔倒。
銀鈴率先掀開車簾向外看去,皺眉不悅問:“怎麼回事?”
趕車的家將恭敬道:“公子,前方道上有人。”
崔遲雪並未抬頭,不過是不疾不徐道:“可與些銀錢,請對方避讓。”
家將有些為難,“公子,那人是躺著的,不省人事,多半是災民。”
崔遲雪聞言終於抬頭向外看了一眼,卻隻看見一片朦朧的天色,不如車中燈火通明。
“去瞧瞧是死是活?”
聽到命令的前方家將下馬查探,很快回話,“回公子,還活著。”
銀鈴聞言暗道不好,她家公子隻怕又要發善心了。
果然,她剛這麼想,便聽見崔遲雪道:“將人抬上後麵的馬車,給他食水,讓閔大夫給他瞧瞧。”
“是!”
銀鈴放下車簾,“公子,咱們路上救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怕是不好吧?”
崔遲雪微微一笑道:“你也說了是救,若是不救,他怕是活不了的。”
一人尚且救不好,又如何救得了天下?
崔遲雪上路,雖不便張揚,卻也拉了五輛馬車,其中最大最好,布置得最舒服的,毫無疑問是他乘坐的這一輛。
而後麵的,一輛坐奴仆,三輛拉的是他的常用物品和錢財。
奴仆那輛很擁擠,放不下人,家將隻好將那人放在後麵拉著箱子的車上,同樣狹小,卻好歹能容納個人。
隨行的閔大夫為人診治,發現對方確實又累又餓還受凍才暈的,開了藥,下人喂了些對症的藥丸,又灌了水蓋了被子,之後便沒怎麼管,活下來是命,活不下來也是命,隻是可惜了他們公子的好心。
*
“宿主,宿主你還不醒嗎?”
謝拂剛穿道這具身體上,接收完記憶,理清現狀後,並沒有急著醒來。
“小七就在前麵那輛馬車上。”013提醒道,你現在醒來就能見到他。
謝拂想了想自己現在的模樣,跟個乞丐沒什麼區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且他就算現在醒來,也不一定能見到人。
何況作為一個被撿到的乞丐,有什麼值得崔氏嫡子接見的?
這具身體正疲憊,他乾脆真的閉目睡去,養足精神。
等他再次醒來,發現車子已經在一座城中停下休整。
“你可算醒了?怎麼樣?還能動嗎?要是能動就趕緊起來走吧。”
耳邊傳來一道不耐的聲音,不難聽出聲音裡有著明顯的嫌棄。
謝拂看向那仆人,也不惱,反而禮貌道:“敢問小哥,是何人救了我。”
那小哥見他說話彬彬有禮,態度一時也不好太差,卻仍是道:“我家公子乃崔氏明堂公子,你可要記住了,誰是你恩人。”
崔遲雪沒想著揚名,可他們這些下人卻見不得他們公子救人不留名。
謝拂聞言表示記下了,又問:“在下可否見崔公子一麵?好當麵道謝。”
那小哥聞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覺得眼前人可真奇怪,明明是個乞丐,可看上去卻比一般人還要知禮數,還有股文雅的氣質。
他搖搖頭,心想怎麼可能,若是這人真讀過書,又怎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不過,心裡對謝拂有些改觀的他想了想,還是道:“我可以去幫你通傳,但是公子見不見你我可不保證。”
他們可是要入宮的,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能為他傳一聲話已經是他能做到的全部,公子想來自己有主意,且一心醉於學問,素來不為外物吸引,在他心裡,公子頂多任由對方在車外說上一句,便會將人給打發了。
謝拂點頭道謝:“多謝了。”
小哥快步跑到崔遲雪門口,對著守門的的仆從說明了謝拂的意思。
聽到那被救之人想要道謝,幾人也是同樣的想法。
“公子剛休息,一時半會兒恐怕還不會醒來,你先讓那人清洗一下,免得蓬頭垢麵驚到了公子。”
下人聽話地回去了。
謝拂也正在觀察自己這個房間,這是一間下房,房間裡隻有一張大通鋪,想要打水都要另外叫。
沒一會兒,便有人給他送來一桶水,和一套乾淨的衣服,“把自己好好洗洗,待會兒要是公子願意見你,你可不能就這樣去見公子。”
謝拂沒拒絕,他早就想洗了,現在對方主動讓他洗,還省了他開口。
隻是這個時代的清潔用具去汙能力太弱,謝拂洗了很久才洗乾淨。
等他將頭發擦乾收拾好,便有人敲門。
“你洗好了沒?公子願意見你了。”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穿著乾淨下人衣服的謝拂走出來。
他身姿挺拔,氣質卓絕,雖身材消瘦了些,看起來有些病容外,怎麼看都是個翩翩公子,即便是下人的衣服,也沒能遮掩住他的光輝分毫。
“麻煩帶路。”聽見謝拂的聲音,那下人才如夢初醒,連忙點頭說好,聲音都不自覺輕了幾分。
他不明白,不過是洗個澡,怎麼一個人前後變化這麼大。
謝拂一路跟著對方,最終來到一間房外。
“秉公子,人帶來了。”
謝拂抬眼看去,不曾低頭,似乎要透過這扇門,看清裡麵人的模樣。
然而這不過是徒然,片刻,裡麵傳來一道溫和清雅的聲音,“你可還有事?”
這話明顯是對謝拂說的。
謝拂依舊未低頭,而是在其他人“大膽”的目光下,繼續盯著屋中,半晌才道:“並無。”
聲音淡淡,還帶著一股秋露般的寒涼,仿佛是天地間的一抹雪,帶著與生俱來的幽寒。
崔遲雪的視線終於從書上移開,他抬起頭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時有些愣神。
不多時,外麵便傳來後麵的聲音,“隻是想當麵與公子道謝。”
謝拂等著,在彆人以為公子會說已經謝過,直接讓他走人時,卻聽見房內傳來一道聲音。
“進來吧。”
謝拂麵色如常,其他人卻麵色各異,他們驚訝地看著門口的謝拂,心中想著對方到底有什麼特彆之處,竟讓公子答應見麵,而非隔著門說話?
隻是這一抬頭,眾人便紛紛一愣,看著謝拂那一閃而逝的笑容,心中似有漣漪浮動,將他們激得心神蕩漾了一瞬。
等回過神來後,眾人心中卻有了一絲想法,若是眼前人,公子想見,似乎也並不奇怪?
房門打開,謝拂走了進去,入眼便是一位半躺在榻上的年輕公子,對方膚白如雪,烏發如緞,一身白衣更襯得他雪白無暇,似不染半分塵埃。
崔遲雪抬頭看去,第一眼看清了謝拂的容貌,微頓後,方才視線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微微皺眉。
“這身衣服不配你。”
他在想,若是將自己的衣服給這人穿,又能如何?
謝拂卻無所謂道:“衣服罷了,能禦寒能蔽體便足矣。”
可他這身衣服毫無避寒之用。
崔遲雪思索片刻,出聲道:“銀鈴,將我那件玄狐大氅取來。”
銀鈴微微睜眼,看了眼謝拂,卻還是聽話地去了隔壁放箱子的屋中。
等她再出現時,手中已經拿著一件看著便厚實的黑色大氅。
“這件送你。”崔遲雪道。
他其實覺得對方身上的衣服也不對,但想了想,到底沒有再送,齊大非偶,指不定他前腳送了,對方後腳就被搶,反而不美。
謝拂接過那間大氅,麵上不曾有什麼驚喜難耐的神色,有的不過是平靜淡然,似乎自己手中並非家值千金之物。
“多謝崔公子。”
道了謝,也收到了禮物,本該就此離開嗎,但也不知為何,兩人都沒主動說離開。
“你醒來可有吃東西?聽大夫說,你是又累又餓的情況下暈倒的。”
謝拂點頭,“吃過一點。”
“那就是沒吃飽了。”崔遲雪聞言心中便明了,他讓銀鈴去準備些飯菜送上來。
銀鈴轉頭看他,皺眉不太願意,崔遲雪看了她一眼,她這才低頭默默應下。
“是,奴婢這就去。”
她雖走了,屋中卻還是有其他人,謝拂想要做什麼幾乎不可能。
崔遲雪像是這才想起一般,問起他的來曆,“你是什麼人?為何會暈倒在路上?”
謝拂微微垂眸,眼睫遮掩著神色,“在下不過江南一名普通書生,因老家遭災,過不下去,才想去京城尋個出路。”
誰知半路堅持不下去,才被崔遲雪撿到。
崔遲雪觀他談吐頗具風度,言行舉止皆不像是個乞丐,一時竟有些相信他的話。
今年江南確實有災,隻是這災並非天災,而是人禍。
江南有地方發動了起義,打著鏟除奸佞的旗號,已經占據了幾個縣城,這事是崔遲雪聽說過的。
謝拂不願意留在被反叛占領之地,朝不保夕,崔遲雪也並非無法理解。
隻是這人這般姿態,竟也會落到如今的狼狽境地,不是他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聰明,表示他的運氣十分糟糕。
無論是哪一樣,崔遲雪都不應該留他太久。
“今後你可有打算?”
謝拂隨意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在下打算等到了京城再說。”
崔遲雪想想也是。
既是書生,那便不是乞丐,也非賤民。
他想說那他就不留謝拂了,可抬頭看著謝拂的目光,不知為何,這話到了嘴邊,卻又始終沒說出口。
銀鈴很快領著飯菜進屋,“公子,在外簡陋,比不得在家中。”
崔遲雪坐起身,“無礙。”
“你也吃點。”他招呼謝拂道。
銀鈴卻笑著開口道:“奴婢已經讓人為這位小哥準備了飯菜,已經送入小哥房中。”
這趕人的態度簡直不要太直接。
可她處理得當,有理有據,無人能說她做得不對。
崔遲雪想了想,覺得自己見到謝拂的態度確實與平時不同,便同意道:“好吧,你先去用飯。”
謝拂能拒絕嗎?他麵上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說了一聲“好”,隻是臨走前,目光輕飄飄從銀鈴身上掃過。
銀鈴頓時感覺自己仿佛在冰天雪地裡走了一圈,冷得發顫,分明方才在外麵都沒有這種感覺。
很奇怪,奇怪得仿佛是錯覺。
她臉色微白,崔遲雪看去,“怎麼了?”
銀鈴回神,連連搖頭,“沒、沒事,是奴婢貪涼,似乎有些冷了。”
崔遲雪便道:“你也下去休息吧,多添件衣裳。”
銀鈴低頭退下,“是。”
直到出了房門,她這才鬆了口氣,隻覺得那如芒在背的感覺似乎也消失了。
013此時不敢招惹宿主,剛被愛人趕走的人心情注定好不了。
雖然送來的飯菜也不算差,就是一般,他也麵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謝拂不著急,他等啊等,在下午,又等到了崔遲雪的傳話。
“小哥,我家公子請你過去。”
謝拂再次進去時,房間隻有門口守著家將,屋中除了崔遲雪,沒有其他任何人,包括那個礙眼的丫鬟。
謝拂這才有些滿意。
“我要啟程了,你我雖順路,可到底不該一同走。”崔遲雪將一袋銀兩,和一套更為正經的書生裝放在桌上,“這是贈予你的,有了它們,想來你也會順利到達京城。”
謝拂視線落在那兩樣東西上,一時有些沉默。
崔遲雪見他不語,微微抿唇,看向他道:“我奉聖意入京,不方便帶上你。”
他是聽從皇帝的命令入宮,隨身帶著一個陌生男人算怎麼回事?
還是現在便讓他離開,於他於謝拂都好。
很好,不僅要去陪彆的男人,還要為此而甩了他,謝拂不由眸色微沉,麵上的笑意卻更深。
即便他們現在還沒什麼關係,但謝拂依舊很不高興。
013悄悄的,不敢說話。
片刻後,謝拂才低聲道:“我為公子所救,還沒來得及報答恩人。”
崔遲雪見他聽話地應下了離開一事,不知為何,竟鬆了口氣,似乎從一陣窒息感中解脫,但他莫名的,並沒有感到高興:“舉手之勞,不必記在心上。”
謝拂卻堅持道:“公子的舉手之勞,於我而言乃救命之恩,自是要報答的。”
崔遲雪沒再說什麼,他想到,對方若是一定要報答,那日後二人說不定還有見麵的機會。
可是……
“入京之後,我會住在皇宮裡,你要如何報答?”總不能入宮當太監?
這麼想著,他的目光下意識輕輕從謝拂身上掃了一眼。
謝拂:“……”
他收斂了笑容道:“這就不是公子要擔心的事了。”
怎麼報答?
以後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