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瓔披上衣服,不顧六公主的反對,走出帳子,尋找胤祥的蹤影。大帳裡,篝火旁,都不見他挺拔的身軀,難怪他昨晚的眼神那麼無奈,他早就料到了。
寶瓔沒有找到胤祥,被聞訊趕來的宮女們強行抱進帳子裡。寶瓔暗歎自己太不了解他了。
“好歹躺著休息。十三,對你來說,有這麼重要嗎?”六公主遲疑道。
寶瓔點點頭,“那是自然,我們自小就這樣。若是他不高興,我也會跟著難過,最怕看到他一個人對著湖水喝悶酒。”
當年那件事六公主也有所耳聞,隻是淡淡道,“當時宮裡都說,十三爺的魂被水裡的妖媚之物勾去了,卻被瓔格格救了回來,每天陪著十三去書房,陪他騎馬射箭。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會怎樣?”
“不是那個樣子,那是什麼樣子?”寶瓔蹙眉。
其實十三和多爾濟私底下一直有聯係,然而寶瓔決不可能知道這些,六公主隻是安慰道,“我就是隨口說說。”
寶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直到很多年以後,她才逐漸明白,她生活的那個世界裡,沒有什麼話是隨口說說的。
此刻,胤祥正獨自騎著馬,來到寶瓔賽馬到過的公主湖畔。此湖名曰“公主”,相傳是曆來和親的公主們眼淚所成,湖麵泛著幽光,風中似有環佩聲,幾度和親的公主,她們的幽怨在月夜中歸來。
他舉酒,咕嚕嚕往喉嚨灌,昨日,他沒有挺身而出為寶瓔贏得那場決鬥,今日,他唯有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妹妹為和親而去。隻因為,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愛新覺羅•胤祥,你是一個孬種!”他大罵自己,一直告訴自己要忍耐,為了自己,為了四哥,他就快成功了,他幾乎接近成功,可是早已定下的聯姻之事到了眼前依舊令他手足無措,他不是早就計算過,妹妹嫁到那個部落對自己比較有利嗎?多爾濟說喜歡寶瓔他不也一口答應嗎?可是,為何他的心會那麼痛,那麼愧疚?
他不是意氣風發的胤禎,不是天生富貴的太子,為了勝利,他失去的是不是太多了?寶瓔呢?她知道真相會怎麼樣?
想到寶瓔,他再飲一口酒,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對不起她了。
寶瓔日日躺在榻上閒得發困,沒有冬青沒有姑姑也不見胤禎胤祥,除了李德全來看過一次,倒是過得安靜。
“寶瓔!”六公主掀開簾子,風風火火跑進來,“你快出來,跟我出來,今天是圍射,一定要看看熱鬨。”圍射是每次秋獮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所有人不論蒙滿君臣貴賤均可參加,自由射獵,最後以獵物多少獎賞。
寶瓔腳傷已好了大概,規規矩矩隨六公主來到觀賞的女眷中,周圍儘是蒙古女子,寶瓔本來冰肌玉骨,加之多日未曬太陽,臉色蒼白,在人群中更顯得楚楚動人。馬背上,多爾濟不覺注意到蒼白憔悴的寶瓔,目光交彙時,他猛一轉頭,似乎並不期待眼前佳人的清眸。寶瓔倒是一如既往,淡淡掃過這些對她而言同樣陌生的蒙古貴族,目光定定落在胤禎那黝黑俊朗的臉上。此刻霞光滿天,蓄勢待發的八旗子弟輕拍馬頭躍躍欲試。
頭戴鹿角麵具的士兵,隱藏在叢林深處,吹起木質長哨,模仿雄鹿求偶鳴叫聲,雌鹿聞聲而來,雄鹿亦為奪偶而至,其他野獸則為食鹿而聚。圍在圍場四周的士兵逐漸包圍靠近野獸,將獵物集中在較小區域內。
聽著那野獸嘶鳴聲,一直隱藏在隊伍中的胤祥默默念到:該收網了。
號角聲起,豪氣乾雲的各部子弟策馬而去,投入到這場驚心動魄的追逐中去。
馬蹄聲漸遠,圍觀的女子們坐下開始談論各自的話題。台上,皇上與太子正聊著天。
“為何太子不去?”六公主問道,“他不也是大清男兒嗎?”
寶瓔明知太子重視女人多過獵物,眼下各部美女齊集,他怎肯錯過這一飽眼福發好機會。她想了想,道:“太子曆來如此,不過他的長子弘皙很喜歡打獵,皇上很喜歡。姐姐這也不是第一次來圍場了,怎麼還問我?”
“你知道,我們家兄弟姐妹多,真正知心的沒幾個。這位太子爺眼裡可沒有我們。”六公主低聲道,太子素來有些傲氣,在兄弟麵前也多有驕矜之意。她與太子是親兄妹,自然看不慣。而寶瓔本是底下人,把太子的尊貴看得理所應當,故而沒這般敏感。
寶瓔挽著六公主的手:“那姐姐是大清皇帝陛下的公主,眼裡有沒有我這冒牌的格格呀?”
“你這丫頭,嘴皮子可厲害了。”六公主扶過寶瓔,道,“跟你說正經的,你在宮裡可聽說皇上對太子不滿?這些日子在行宮,可聽皇上透出什麼口風沒有?”
寶瓔看著她一臉正色,知道若非大事,六公主斷然不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沒想到自己也將成為彆人刺探聖意的媒介。寶瓔搖搖頭:“姐姐是皇上的親生女兒,難道還沒我了解皇上?他即便生氣,也不會讓人看出來。”
“本來這些事不該問你的,好端端把你扯進來也不好。隻是這些日子蒙古王公對太子怨言很大,他對著蒙古王公的時候就像皇阿瑪親臨一樣,服飾禮器都已經愈製,蒙古各部上貢的貢品他也是隨意克扣,喜怒哀樂皆成聖旨,這儲君做得比皇上還過。”六公主壓低聲音,“皇阿瑪曆來重視與蒙古各部的關係,將來太子即了位這蒙滿親和就難說了。”
寶瓔詫異地看著公主,這短短幾年時間,已將她由一個特立獨行的公主,變成時刻擔憂大清命運的蒙古政治家。而且她心中的天平,已經有意無意向蒙古傾斜了。
“這些事,不是我們該管的。”寶瓔道。
六公主笑笑:“不愧為德母妃的人,絕不越雷半步。”
公主是尊貴的愛新覺羅公主,又是兵強馬壯的蒙古部落女主人,而烏雅氏有什麼可以倚仗呢?想到這些,寶瓔答道:“烏雅氏沒有強大的外家,如若不小心謹慎,如何在深宮之中保全性命?”
“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的兄弟們早已為那個位子爭得頭破血流,十三十四已經深陷其中,尤其是你的十三哥,你還能置身事外嗎?”六公主道,卻沒有從寶瓔眼中捕捉到一絲意料中的慌亂,難道自己的猜測錯了?不,她曾是紫禁城最不被重視的公主,她早已學會窺視父親的一舉一動,窺視兄弟們的一舉一動,眼前的小丫頭,不會失算。
“公主要我怎樣?”寶瓔刻意把稱呼換成公主來強調此刻的不同尋常。
“你對太子了解多少?”身邊已經沒有了人群,她毫不掩飾地切入主題。
“不如姐姐多。但是皇上對太子的寵愛更甚於眾人想象。”寶瓔明白公主對局勢的把握,她知道自己掌握的那個太子在行宮外偷窺的秘密隨時會成為太子的催命符,但她就是這樣保守秘密,無論那人與自己親疏遠近,她都不會說出來。她不會讓自己成為他人命運的主宰,平安惜福是她的人生準則。
“可是太子卻在挑戰皇阿瑪的底線,十八弟病得不輕,老爺子也是憂心忡忡,可他,沒有一點兄長儲君該有的樣子,夜夜笙歌。這次有人向皇阿瑪告了太子一狀。”她淡定說道,看著不遠處父慈子孝的畫麵。
寶瓔靠近公主,想看清楚這個年長自己十多歲的公主。
“寶瓔,其實我們的目的都是保平安。”這是六公主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兩人都陷入沉默。寶瓔望著天際那一絲幻境般的寧靜,山雨欲來風滿樓。
“回來啦!”早有人喊出聲了,蒙滿各部各旗子弟隨著收兵的號角聲陸續歸來,姑娘們早已湊上來討論哪位勇士捕獲的獵物最多最好。
皇帝興致勃勃聽著眾人彙報今日的收獲,對那些捕獲了大量野獸的勇士進行一些無關痛癢的賞賜。不出寶瓔所料,胤禎收獲最豐,他總能將書本上習得的兵法用在圍場上,那些時常出現的野豬麋鹿自然不在話下,那兩頭猛虎和一隻黑熊已經將眾人比下去了。
皇上心裡滿意,但臉上卻不好表露過多,隻先賞賜那些遠道而來的蒙古王公,對胤禎則是賞賜了些皇宮裡司空見慣的尋常器物。他生性豪邁,也並不在意,能無拘無束地儘情打獵已經是最好的獎賞了。
此時,樂聲起,悠揚深情的蒙古樂曲在遼闊的草原遊蕩。
人們的注意力很快被蒙古摔跤吸引過去,兩位體型高大的壯漢在場上角力,加油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寶瓔鬆了一口氣,抬頭卻迎上十三異樣的目光,他似乎在看自己,又似乎在沉思,眼神中帶著迷離,帶著不確定。他今日的收獲並不豐富,擺在八旗子弟中也隻是居中,與那拚命十三郎的豪情有些不符,但這並不妨礙他今天的行動收獲,因為他的目標,不是圍場上的禽獸,而是帳殿前他的哥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