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桃核都去除了,才能平平安安送進來,又不引人注意,即便被人扣下,也留不下把柄。”胤禎揣度著,以他對寶瓔的了解,她想說的話,一定在這裡。
“她不能親自告訴我們,又不希望中途被人攔截消息,那這消息究竟是什麼?”八爺感覺到事態嚴重。
胤禎眉心擰成結,年少時那些不上心的片斷湧上心頭。
“她生氣的時候,會一言不發把葫蘆放在窗邊,看到悶葫蘆我們就知道什麼意思了。”胤禎緩緩道來,“年少時常玩這樣的遊戲,她字體幼稚,我和十三總笑話她,所以寶瓔想說的話往往不會寫出來。”
多年不玩這樣的遊戲,他竟然都忘記了,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怎樣的默契。
“可這劈成兩半的桃子,是什麼意思?”八爺不懂,他沒有介入過那段回憶。
“究竟是什麼意思?”胤禎嘴上嘀咕著,“一分為二,左右分離。”
“對了!是分離!”胤禎墨黑的眸子晶亮一閃,“桃子左右分離,就是桃離,是逃離。所謂立刻食用,就是儘快離開,逃之夭夭。”
行宮外鬆柏幽森靜默,八爺已得了消息,太子借搜捕刺客之名把行宮翻了個底朝天,當他尋機搜到八爺帳子時,該離開的人早已策馬而去。太子把一出好戲演成鬨劇,一如他往昔荒誕的言行,聖上麵前,那嚴厲的斥責自然免不了。
“八爺萬福。”寶瓔朝他略微欠身,停在幾步之外,守禮的距離。
他輕輕搖曳一杆翠竹,道,“寶瓔的桃子甚好,前幾日身體不適,服用了桃子百病全消。”
寶瓔會心一笑,心裡的擔憂全然放下,“看來,桃子雖不太早,但妙在及時。”
八爺凝視她片刻,道,“那侍衛是我的人,你有話可以直接對他說。”
“以八爺的才智,我說不說八爺都能讀懂。而且,”她頓了頓,鄭重道,“我和他並非同道中人。”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落在八爺心間。微涼的風拂過竹林,細長的竹杆在風中輕擺,風過後又恢複原先挺拔而立的姿勢。他知道,這是委婉而堅決的拒絕,拒絕成為他手中的棋子。
“的確讀懂了。”他不動聲色撫平此刻的波瀾,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問,為何讀懂的不是我?
“寶瓔方才撿到一方帕子,想必是八爺的人遺落的。”她將絲帕遞過去。
八爺展開這麵方巾,帕子上繡著一首詩,
“柳本飄零影,
成愁不解心,
蔭庇扁舟子,
不起故園情。”
他心下明了,這的確是他手下人之物,此詩暗藏姓名,一經查證就知道是誰遺失的。這東西必定是丟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被寶瓔撿到了。
“八爺勿怪,寶瓔是見到詩中有姑姑的名字才留意的。”她恬然一笑,若非如此,她不會留心,也不會發現帕子上那個曾有一麵之緣的柳字。
他知道很多事情她不願去細想,也懶得計較,若非她身處事非之地,也許他真的不想把她拉下水。
“你不想知道這帕子的故事?”八爺道,阿哥們身邊的侍衛多半是旗下的包衣,而他卻用了個漢人,還收為心腹,他確信,冰雪聰明如她一定會注意到。
“不想,說到底,我都是皇上身邊的人。”她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表明自己的身份。從第一天走進乾清宮,李德全就告訴過她,在禦前服侍,第一條就是“隻準說是,不準說不,”一切以聖意為先。一直以來,她都如此行事,如此堅持,即便曾攔下聖上手中的刀,也不曾有此刻的愧疚感。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義無反顧背叛皇上的旨意,對捉拿刺客的聖旨置若罔聞,在他眼皮底下將消息送出去。如果說上一次攔刀是倉促之計未經思考,那這一次則是深思熟慮之後的險計,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的事情,你不怪我?”八爺話鋒一轉,轉到胤禎身上。
“不怪的。”她坦然道,“無論上次,還是……去年他那樣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那樣不計後果地頂撞皇上,要麼太衝動,要麼太在乎,不怪八爺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當日殿上的情形自己是知道的,八爺那樣自尊的人一瞬不停在殿前叩首,胤禎於心何忍?見到皇上拔劍指向胤禎時自己不也失去理智,奮不顧身嗎?
“那你怪過九弟嗎?是他拉著胤禎去勸諫的,到頭來他卻退縮了,多虧你和五哥那一攔……”八爺語氣平淡,幾乎沒有任何起落,“彆想,直接告訴我。”
寶瓔莞爾一笑,“不怪了,可能怪過,但當他上前阻止那把刀,被皇上扇那耳光的時候,我就不怪了。”
“是嗎?”八爺輕舒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他凝視寶瓔良久,這樣敦厚善良的女子真是紫禁城養育出來的?他開始感歎自己的不可思議,不是詫異那小女子的善良與率真,而是驚歎自己在她麵前的直白與簡潔。自己從五六歲起就知道出身對於皇子的重要性,從七八歲就開始用才學智慧裝扮自己,十幾歲起就婚姻和人緣武裝自己,今天居然對著這麼個孩子說了許多心裡話。一直很介意彆人嘲笑自己的出身,那天皇阿瑪責罵的那些話連最親的幾個兄弟也不敢在自己麵前提及,今天居然主動對人坦誠那日的思緒,坦誠自己的愧疚,難道和孩子說話會讓自己變笨?寶瓔有什麼優點呢?明明是聰穎無比的人,卻把自己看得一無是處,明知在宮裡生存離不開謀略與心機,她卻固執地選擇以誠待人,並非沒有計謀,隻是本能地不安常理而為,這樣不遵守宮廷規則倒把那些暗中窺視她的對手弄得摸不著頭腦,這和胤禎還真有些相像。
他笑如春風般和煦,目中卻透著些許蒼涼之意,若非為了胤禎,她哪裡會這樣幫自己。
“胤禎?”他輕笑,或許他們骨子裡本是一樣的,“過去覺得你像德母妃,現在看來,長得越發不像了。”
寶瓔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姑姑教導的那些生存準則早在她一次次以身涉險時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們三個小時候,日子過得很逍遙。”八爺隨口提到,對於那些無足輕重的年少往事,他第一次感興趣。
“是呀,那時候無憂無慮,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師傅要我寫的字帖,最大的快樂就是從哥哥們那裡得到精雕細琢的清玩。”寶瓔自失一笑,提起那些荒誕的少年事,氣氛輕鬆緩和。
“那,你們三個起了爭執該怎辦?”八爺繼續道。
“我和十三爭執,多半是十三讓著我,和十四爭執,即便他不想讓,姑姑也會讓他讓著。”寶瓔道,有兩個哥哥,她總是最幸福的。依姑姑的道德標準,自然是自己的孩子少疼,彆人的孩子多疼,再者父母多半疼兩頭的孩子,胤禎夾在中間,免不了被忽略。
“那,如果他們倆起了爭執呢?”八爺追問。
寶瓔不假思索,“八爺想想姑姑的為人就知道,自然是孔融讓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