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瓔望著一旁梨花帶雨的冬青,“我果然冷血,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傷心了。”
她是不知道怎麼傷心了,接連的變故與打擊讓本已傷痕累累的心麻木到失去痛覺,為何上天總是跟她開這樣大喜大悲的玩笑?自己一廂情願地希望那些事情都可以過去,希望皇上不會追究,可是,當自己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中時,遊走於朝堂之間的臣子們已經開始醞釀更大的驚變了。
寶瓔匆匆往乾清宮趕去,她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她要見十三。
冬青趕忙起身拉住寶瓔,“格格彆去,求格格彆去,十三爺跟奴婢說過,從此好好照顧格格,他隻怕今生都出不來了。”
帳殿那件事是多大的罪責,她不是不知道。大阿哥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關到現在,而且,無半點被釋放之氣象。她的十三哥,她從小到大信任的哥哥,真的不在了?
“娘娘聽了這事隻是閉門,在佛堂裡求著,到現在誰都沒見。”冬青拭去淚道。
“為什麼?”連德妃那樣沉穩的人都隻能拜佛了,隻怕十三這回真是走到絕路了。這消息還沒有摧毀寶瓔的理智,她迅速捕捉到這裡的訊息,“為什麼她誰都不見?”
“說是十四爺參了十三爺,奴婢不知道真假,但主子聽後一聲不吭,還把來請安的十四爺擋在門外。”冬青氣急道,就她對朝政僅有的了解,她隻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她所能見到的十四爺身上。
她不知道,這話對寶瓔有多大的打擊,她可以接受一切原因,隻除了他。
以寶瓔對姑姑的了解,這必然是她溫婉沉穩性情下最劇烈的抗議。
“我要去,”寶瓔深吸一口氣。
冬青正欲阻攔,寶瓔決裂般道,“我不是去找十三,我去找他。”
夜幕下,她一襲幽藍色宮裝穿梭在黃昏中暗淡的宮牆之間,周身都是漫無邊際的無助與寒涼,或許是酒意尚未全醒,或許是心太急情太切,她腳下的步子慌亂而無力,空中充斥著混混噩噩的氣息。
要見他!一定要見他!寶瓔心中默念,不知不覺已繞過紅牆,走到西五所。
她的步子伴隨著眼前越來越清晰的側影逐漸緩慢,蒼茫夜色下他剛毅俊朗的輪廓籠在一泊柔和淒迷的月光中。他身畔儘是流水般的清輝,然而,在紫禁城孤寂夜晚的涼風中看上去清冷而蒼涼。
“胤禎,是你嗎?”她心底默念,隨著他的呼吸亦步亦趨。
他似乎聽到她心底的低喚,旋即轉身,他墨色的眼眸一亮,“寶瓔?”
他顯然對她的出現倍感意外,她此刻本該躺在床榻上休息。
看清他俊顏的她立刻憶起自己的來意,她是來興師問罪的,她怒氣衝衝而來,隻是,見到他獨自一人蒼涼的影子,她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你怎麼來了?”胤禎眼底充滿不解,她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嗎?轉顧四周,已經入夜了。
“我為何不能來?”寶瓔挑眉以對,“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哎。”他心底落下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輕柔得連自己都沒有聽見。她果然是會這事來的,若非為此,她多少年沒有踏進西五所了。
“你說話,十三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怒不可遏,把胤禎的沉默當成逃離,敢做不敢當,她不能容忍這樣的胤禎。
“不要問我,去問十三。”他的語氣森冷僵硬,他懶得解釋,他從來不屑於解釋,他曆來如此。十三所做的一切他都知道,這是他應得的下場。
“你為什麼參奏他?”寶瓔負氣質問,“八爺是你親哥哥,難道他不是你的親哥哥?”
她不能理解眼前的胤禎為何對八爺死心塌地,她也不能理解他怎能狠下心讓十三深陷囹圄。
“至少,皇阿瑪沒有冤枉他,八哥沒有冤枉他,我沒有冤枉他。”胤禎直言道,在他眼中,敢於承擔一切的十三,不失為一條好漢。他當然沒有冤枉十三,密奏皇上陷害儲君,這是多大的罪責,豈是他隨意冤枉的?況且這事太子知道,八哥知道,即便不是他,也會有彆人,隻是,為了八哥,他甘願做這個不義之人,他甘願被她誤解。
“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對付十三,惟獨不能接受你這麼做!”寶瓔不顧身輕腳軟,上前拽著他墨色的衣襟,“為什麼偏偏是你?如果是太子,是八爺,我都不在乎,為什麼偏偏是你?”
她竭力平複自己的心情,竭力保持著僅有的理智。為什麼偏偏是他?為什麼不是太子或者八爺?太子多行不義,八爺覬覦儲位,這些和她都沒有關係,她才不在乎他們做了什麼呢,她隻在乎胤禎做過什麼,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她最在乎的人讓她傷心呢?
“如你所說,就是我。”胤禎瞥了眼被她拽出皺痕的衣襟,任由自己再次被誤解,如同年少無知時的吵吵鬨鬨,他總是被誤解,他慣於被誤解。
“為何你會變成這樣?我一直以為自己有兩個好哥哥,我一直以為你是最重義氣最講情義的,你卻讓我在一天之內失去兩個親人,兩個!”她被自己急促的語氣噎住,“姑姑一直希望你……”
“不要跟我提額娘!”他怒吼般打斷她喋喋不休的質問,“從你到來第一天起,額娘就告訴我要做個好哥哥,這些年我儘我所能做一個好哥哥,如果這不是你希望的樣子,我辦不到!或許,我根本不想做你心中所期望的好哥哥。”
他一直在做一個好哥哥?他哪裡是個好哥哥?她寂靜無人時的無奈,她夜闌夢醒時的落寞,她甜美笑容下隱約的憂傷,他一點都不知道。那些年都是十三在照顧她,而他,愛新覺羅胤禎,他在哪裡?
寶瓔怔仲在他突然爆發的怒火中,他眼中分明流露著委屈和怒氣,做錯了事居然如此理直氣壯!寶瓔難以理解,胤禎的剛才一番話說得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你,你老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所以是你把我送回去。”逐漸冷靜下來的寶瓔說出自己的推測。
“是十三讓我在山腳下等著。”他娓娓道來,接到十三的書信他也大吃一驚,匆忙趕到山腳下隻見到一臉坦蕩的十三和夢中囈語的寶瓔,他被十三大膽的舉動氣得怒不可遏,這樣的關頭,他竟然拉著她去喝酒,萬一被人撞見,扣上個什麼罪名,寶瓔隻怕難逃罪責。然而十三不在乎,他知道,胤禎一定可以也一定會將此事掩過去。
“我們兄弟再怎麼樣,隻要和你有關,就可以商量。”他冷峻不屑道,甚至沒有去看她的表情。
如果他低頭,就會看到寶瓔眼中一慟,然而他沒有。他固執地高昂著額頭,他告訴自己,不需要去在乎她的看法。
寶瓔緊拽他衣襟的手逐漸鬆開,人向後靠去,腦袋不偏不倚撞在光潔如玉的白色石獅上,她踉蹌著扶著漢白玉欄杆站穩。
胤禎深到半空的手不留痕跡地落下,在她抬頭看自己之前做出隔岸觀火見死不救的姿態。
“你保重。”他沒有繼續與她糾纏,轉身離去,留給她一個傲然倔強的背影。然而在她眼中,此夜的胤禎似乎沒有往日的驕傲,他清冷得像是從月光中走出來的。
原來她癡迷多年,看到最多的,竟然是他的背影。
“為什麼我要怪他?為什麼我不能原諒他?”她的手置於腦後輕輕撫摸著,痛苦地問自己,“明明是十三自己的錯,明明是八爺在背後指使,為什麼我僅僅是怪他?難道我對他的期望比其他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