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不見,六公主的腹部已高高隆起,京城公主府中秋意正濃,金黃色的葉子鋪滿□□,踏上去有著柔軟的質感,寶瓔攙著公主漫步在幽靜的小徑上。
“我這挺著肚子說了好幾回,皇阿瑪才舍得放人,讓你來陪我待產,”六公主笑著搖搖頭,“老爺子越發小氣了。”
額駙策淩尚在蒙古,公主一人打理府中事務,著實辛苦。寶瓔笑道,“皇上這是用慣了人,換了彆扭。”
“幾個月沒見,我是越發臃腫,你卻清瘦了,下巴也尖了,這些日子想必難熬。”六公主微微蹙眉,複又舒展笑顏,“不過啊,是越長越標誌了。”
“六姐姐知道的,曾經朝夕相處的人都已不在,每日陪伴我的無非是一池翰墨,幾盞清茶。”她聲音低落下去,數月之間,十三圈了,胤禎走了,唯有回憶常駐心間。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六公主見她柳腰纖細日漸消瘦,但好在目中並無悲戚之色,才放下心。
六公主略一思量,計上心來,假意歎息道,“聽說西寧兵荒馬亂,地匪猖獗,最是極惡苦寒之地,外鄉人在那待上幾個月,回來後都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不會吧?”寶瓔驚叫,“書上說早在漢代武帝就在那建立了郡縣,曆代皇帝均有修繕,怎麼會荒蕪至此?”
“原來如此。”六公主拖著長音道,“你何時對西寧那麼關心了?”
意識到受了戲弄的寶瓔嬌嗔道,“六姐姐你儘拿我尋開心!”
“你還沒告訴我為何如此關心西寧呢?莫不是因為在西寧的某人?”六公主眼底透露出濃濃的探究意味。
“哪裡?誰說我想他了?”她賭氣般啐道,“我才不想他呢。活該把他發配到西寧,最好三年五載不回來。”
六公主眉頭一皺,“還說不想他?我還沒說是誰呢。不打自招。你氣他什麼?”
“誰讓他害十三圈起來,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傷害十三,隻是除了他,唯獨他不行。”寶瓔咬唇,固守自己的堅持。
“既然任何人都可以傷害十三,為何他不行?”六公主質問道,“他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寶瓔張張嘴,無言以對。
“他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對你而言是不同的。因為你不在乎他們,所以無論彆人做了什麼,對你都不構成傷害。隻有你在乎的人,才能傷害你。你越是在乎他,對他就越苛刻,恨不得他是完美的。隻要他作出一點傷害你的事情,你就覺得不可饒恕。但你要明白,他生在皇家,生在紫禁城這個世上最無情的地方,有些事,他身不由己,不可不為。”六公主一語道破,“你氣他,隻因為你喜歡他。”
秋風吹過,撩起耳際的亂發,吹落枝頭的黃葉,紛紛落落,像極了那年櫻花如雨。短短一瞬,一片枯葉落地的時間,寶瓔的思緒似乎飄過萬水千山曆經似水流年。當神誌再度回到眼前,她目意平靜,坦然道,“我喜歡胤禎。”
秋葉落下幾乎是無聲的,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喜歡胤禎,卻是在他聽不到的地方。
六公主露出欣慰的笑容,正欲說什麼,卻被她隨後的一句話凝結在當下,寶瓔無比堅定道,“我寧願他永遠不知道。”
公主顫抖的唇瓣開啟又合上,她曾經以為,沒有人可以靠著回憶和思念過一輩子,然而當她凝視眼前的小女子時,她忽然意識到,原來有些人真的能夠依托這些活一輩子。
空曠寂寥的時空,兩個女子靜默著,直到侍女前來稟報,“公主,孫畫師來了。”
“先讓他喝茶候著,我這就過去。”六公主道。
寶瓔詫異,公主對這畫師似乎格外重視,“公主可是要畫像?”
“是呀,這畫師還是畫院裡最老資曆的。當年曾為我母妃畫像,我還記得自己打翻煙墨把他氣得乾瞪眼。這幾年他不畫了,我是托人請了幾次。”六公主笑意盈盈邁進大廳。
那老畫師須發皆白,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給公主見禮之後,隨即起身準備作畫。
然而,他注意到公主身旁的寶瓔時,驚異的目光鎖在她臉上,久久不曾離去。那目光像是重大的發現,又像是久違的相識,六公主與寶瓔詫異不止。
“敢問這位小貴人可是哪位格格?”他難以從寶瓔的裝束中分辨她的身份,此刻寶瓔身著尋常淡紅水粉色紗繡折枝花卉比甲,發髻上鑲著柳絮點翠簪花,垂下的細辮上束著淺色流蘇,整個人輕盈靈動間透著宛如清揚,他僅從她的氣質猜測著。
“這是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孫大人瞧著眼熟吧。”這畫師想必曾為德妃作畫,六公主看看寶瓔,“這丫頭是德主子身邊長大的。”
“烏雅氏?”孫畫師低頭自語,複又抬頭問,“敢問格格的額娘是?”
這問題讓寶瓔倍感意外,從未有人問過額娘的事情,六公主同樣一無所知,詫異地轉顧寶瓔。
“溫特赫氏。”她遲疑地給出答案。
“唔。”老畫師兀自嘟噥,似乎並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拱手對公主道,“老朽失禮了,還望公主見諒。”
秋去冬來,宮女們都換上褐色冬裝,映在紫禁城單調灰暗的冬景中,宮牆仿佛染上青灰色的墨跡,灰蒙蒙與天際連成一片。
康熙四十八年的最後幾片落葉無力地在絳雪軒前打了幾個轉,悄無聲息落在禦花園的青石階上,灑掃太監默不作聲,颯颯掃著枯黃的葉子。
寶瓔小步趨行,回到宮裡已有些日子,周圍儘是蕭條冷漠的景象,唯有鬆柏可以常青。
“唯有鬆柏可以常青,”她低聲道,“可惜有些人不是鬆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