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經很久沒有來淩霄宮了,並且,他不喜三殿下已經很久了,今日為何如此和顏悅色?
等到皇帝起身要走,顧淼心中一動,捉住了他腰間垂懸的碧玉,那碧玉觸手微涼,像是今天的夜色。
“陛下,今夜留下來罷。”
皇帝怔愣片刻,久久不語,卻終是留在了淩霄宮。
燭台焰焰搖光,輕紗帳上的人影搖曳如火。
待到夜色更濃,聽到皇帝呼吸清淺,仿佛睡得沉了,顧淼輕手輕腳地披上薄衫,翻身下床,去摸那梨花木架上掛著的龍袍,果然在腰帶間摸到了香包,其中之物的形製,她從來都知道。
虎符分作兩半,合為一處便是奔虎。
顧淼喉嚨哽咽,眼睛酸澀,雙手死死揪住手中半截腰帶。
她回身看見案幾上,她要來的裁刀。
皇帝素來謹慎,偌大的淩霄宮,這好不容易得來的裁刀是她本來要留給自己的。
可是,這虎符在皇帝懷中,她自然猜得到她的父親又在何處……
遲早,遲早有這麼一天。
可是,可是……
顧淼回身再看榻上的人影。
顧淼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殺了皇帝的念頭。
那裁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唯有刀尖一點雪亮。
她捏著裁刀再次轉身,卻見榻上的皇帝不知何時已是醒了。
他著素白中衣,半坐了起來,烏發垂落,麵若沉玉,他毫不慌亂,隻是平靜地看著自己。
“皇後,殺不了朕,這寢殿外,禁宮內滿是禁軍,隻需一聲謀逆,皇後再也出不了淩霄宮。”他頓了頓,“再也見不到三殿下。”
顧淼目光寸寸成灰,忽而大笑,“陛下說笑了,我與陛下,如同蚍蜉撼樹,是我錯了,是顧淼錯了。”
她抬頭嫣然一笑,皇帝心中一沉。
“我錯在不該遇見你,錯在不該愛你,錯在不該成為皇帝掣肘顧家的一子,讓我爹顛沛流離,難有善終。如今虎符歸位,陛下終於得償所願。”
朝夕相伴,日月相望。
隻需一個眼神,他便知她在想什麼。
皇帝從榻上翻身而下,朝顧淼疾步走來:“皇後三思,三殿下尚且年幼,你忍心讓他養在他人膝下?”
顧淼又是一笑,笑出了眼淚:“陛下果然不懂臣妾,以為臣妾在乎的從來都是三殿下。”
她抬手就要刺向自己的脖頸,皇帝闊步而上,抬手捉住了裁刀,刀刃被他死死捏在手中,掌心霎時鮮血淋淋。
顧淼目光一暗,左手忽地鉗住了皇帝的右臂。
這一切都隻在數息之間,肩窩處猛然傳來驚痛,皇帝的右手無力地垂下。
顧淼笑著:“你忘了,我是顧闖的女兒。”
皇帝正欲伸出左手,卻見顧淼刀尖一轉,硬生生地刺進了他的心窩。
這一刀痛徹心扉。
十五年,十五個春夏秋冬,朝夕相伴,日月相望。
皇帝驚道:“顧淼!”
顧淼捏著裁刀,再從他的胸腔中霍然拔出。
噴濺的鮮血,濺了她滿臉,染紅了素衣。
她的視線血紅一片,她殺了高檀?她真殺了高檀!
阿爹死了,高檀也快死了……
顧淼想要放聲大哭,可是她卻大笑道:“高檀,你欠我的,我都討回來了。”
說罷,她旋即刺向了自己的心窩。
這一刀她下了大力氣,未留餘地。
顧淼的眼前血紅的視線開始漸漸模糊,耳邊依稀聽到高檀,顫抖的,殘存的聲音。
“淼淼,淼淼。”他陡然厲聲道,“來人啊,來人啊,太醫!”
她先前那一刀紮得還是太淺了,她還是太心軟了,高檀居然沒死!還有力氣叫人!
她眼皮沉重得睜不開眼,耳邊人聲,腳步聲雜亂極了,黑色的眼簾在搖晃,高檀的聲音時而遠,時而近。
“淼淼……”
她感覺到血液流淌,力氣一點一滴地流逝,她的四肢漸涼,恍恍惚惚之間,天空卻像是下了一場微雨,雨滴一滴又一滴落到了她的臉上,濃稠的,化不開的,暗影晃來晃去,直到,直到一切終於歸於寂靜。
短暫的黑暗過去。
她再次感到頭痛欲裂,顧淼勉強自己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她看見了一個床帳子,好像是一截粗麻布補著輕紗,好像在哪裡見過。
但絕不會是皇宮。
她沒死?
刀紮偏了?沒死?
她動了動脖子,腦袋有些沉。
她轉頭看清了房內的設置,好像是一個營帳。
帳簾一掀,她看見了身披鎧甲的顧闖走了進來,他的背脊挺拔,精神抖擻,麵目與她最後的印象千差萬彆。
他一頭烏發還未變白。
“阿爹……”一開口,顧淼就哭了。
顧闖卻皺起了眉頭,“這是在做什麼,哭哭啼啼的,哭個屁!不過輸了一場比試,難道我教給你的願賭服輸都忘了嗎?”
願賭服輸……
顧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的指腹因為天天練劍,滿是繭子,而她平日裡好與人比試,時有被揍得起不來床的時候……
顧淼終於想起來了,這裡是鄴城大營!
顧闖先是看了看她的頭,已經被軍醫仔細包紮過了。傷口不深,也不大礙事。
他看了看眼裡包著淚花的顧淼,歎道:“你小小年紀就去找兵頭子打架,也算勇氣可嘉,可是隻有勇無謀,算不得英雄,挨一頓打買個教訓不虧,你成天混在這裡,又是個小子打扮,兩年下來,自然沒人把你當成女的,你要再不好好練武,不安分守已,等不到撤軍,你就趁早回寨子裡繡花吧!”
顧淼記得,初到鄴城的時候,她隻有十六歲,還是個假小子的模樣,跟著顧闖來到了大營。
這是怎麼回事?
她現在十八歲?
她方才明明在淩霄宮裡,她的父親已是凶多吉少,而她想殺了……高檀……
顧淼含著淚垂頭看了看自己長了繭子的手指,她這是,這是回到了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