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稍稍鬆懈了些,她放慢了腳步,石徑幽長蜿蜒,行到一處,前方栽了一片竹林,哪怕冬日,幾簇兩人高的竹子仍然長得鬱鬱蔥蔥。
夜涼如水,孤雲被清風吹散,月色溶溶,傾瀉而下。
一道頎長人影,自竹林深處轉了出來,他的腳步聲輕淺,身形卻是眼熟。
“高檀。”顧淼下意識地出聲道。
高檀手中拿著一隻空了的雙耳銅酒杯。
顧淼朝地下一看,月色之下,他的腳下,不遠處有一團顏色略深的酒漬。
“你在這裡祭典故人?”一問出口,顧淼立刻回過神來,不是彆人,他是在祭典高橫。
可是,他為何不去靈堂祭典,是不便,不願,還是不許?
高檀不答,她抬眼隻見他神情淡漠,披散的烏發,落在肩側。
顧淼猜,一定是後者。他不能去高橫的靈堂。
連她這麼一個外人都能去,居夫人卻不願高檀去。
她著實厭惡他,並且疑心他。
短暫的靜默流淌在二人之間。
高檀細致地打量著眼前的顧遠。身上穿著黑色的襴衫,發間係著黑綢,麵色尚好,他看上去確實像沒吃什麼苦頭。
齊良既然來了,他們也吃不了多少苦頭了。
他開口問道:“你們昨日宿在何處?”
顧淼遙指了一下他的身後,說:“是一間竹舍,距離此地不遠。”說罷,她抬腳要走,耳邊卻聽高檀問道,“你在湖陽住得慣麼?”
這話好古怪,他們又不是真來做客的。
顧淼沒好氣地答:“寄人籬下,何來住得慣,住不慣,等阿……將軍來了,我便要回鄴城,那才是住得慣。”
她說得氣惱,高檀卻是低沉一笑:“你說得沒錯,等回了鄴城,我便好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
顧淼眯了眯眼,警惕道:“你不會還妄想著去鄴城罷,你既然回來了,我勸你,好好呆在湖陽,好自為之。”
高檀笑意不減:“我自要去求將軍,回鄴城去。”他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在此地,寄人籬下,如何睡得安穩。”
顧淼一怔,全然沒料到他會如此坦誠地,毫無掩飾地同她說這些。
高檀從前從來不會和她說這些。
驕矜自持,絕不肯輕易示弱於她。
顧淼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話可辯。
高檀依舊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她的耳邊唯獨聽到幾聲細微的風響,卷過竹葉,沙沙輕響。
顧淼斂了表情,後退了一大步,抱拳道:“你如何求將軍,自是你的事,今夜也晚了,我不多留了,免得他人生疑,你也早些回去吧。”說罷,她再不看高檀,快步朝竹舍走去。
高檀回身,看了一眼顧遠,遠去的背影,兀自失笑道:“呆子。”
*
風清月皎,竹舍四周淒清,來到湖陽的第二夜,顧淼依舊睡得不好。
她像是做了一場怪夢,醒來後,隻覺疲倦,具體做了什麼夢,她半點也想不起來。
巳時一刻,高宴又遣了人來召她。不過今日不去樓閣,反而將她引到了花園。
臨水的風亭四周掛了避風的竹簾,顧淼掀簾而入,見高宴坐於風亭中,一身白衣,手執玉柄骨扇,而他的身側還有一個黃衣少女。
她梳著雙髻,身上穿著鬆花色的襦裙,外罩青粲披風,模樣生得娟娟可愛。
顧淼搜尋了一番記憶,覺得自己似乎並未見過眼前這個少女。
她聽那少女俏生生笑了兩聲,食指指著他,問高宴道:“宴哥哥,這個人就是你說的那個姓顧的。”
又是一句“姓顧的”,你們高家兄弟真是親兄弟啊。
高宴笑了笑,雙眸望向顧淼,說:“此乃小妹,高嬛。”又扭頭對高嬛說,“他喚作顧遠,是鄴城顧將軍的後輩。”
高嬛慢慢眨了眨眼,將顧淼從頭到腳地,挑剔地看了好幾個來回。
“倒也一表人才。”高嬛說著,走到了顧淼麵前,仰視她道,“就是矮了一些。”
再矮,也比你高吧。
顧淼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暗地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高嬛,她從前確沒聽說過,可是她知道劉夫人沒有彆的女兒,高宴雖喚她‘小妹’,她不知道這個高嬛到底是哪個姬妾生的女兒。
好生無禮。
顧淼臉上笑也不笑,隻看向高宴:“高公子喚我來,所為何事?”
高嬛皺了皺眉,對顧淼說:“你這個人真無趣,宴哥哥喚你來風亭,自然是來陪我。”
高嬛繞著她緩緩轉了一圈,“你會什麼?會撫琴,誦歌,哦,對了,晏哥哥說,你是武人,你會舞劍麼?”
顧淼太陽穴跳了跳,實在不想應付這個高嬛,隻冷了聲道:“我什麼都不會。”
沒想到,高嬛卻笑著拍了拍手,高呼道:“太好了,我也什麼也不會!”
顧淼一哽,頓覺自己肯定和高家人八字不合。
個個都稀奇古怪,令她生厭。
高嬛說罷,忽而伸手要來拉她,卻被顧淼靈活閃過。
高宴的嘴角揚了揚,翻轉了手中的骨扇,拍了拍一側的石凳,說:“為何還站著,不如都來坐一坐,唱曲的伶人就快來了。”
高嬛撇了撇嘴,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顧淼隻得撩袍坐下,察覺到高嬛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
高宴抬手,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將顧淼和高嬛麵前的茶盞,斟了半盞。
他笑問道:“顧公子可還喜歡昨日的‘知音’?”不等顧淼答話,他又自顧自說道,“今日我為顧公子,選的茶喚作‘斷腸’。”
顧淼臉色微微一變。
高宴笑了一聲,說:“此茶入口苦澀,細細品之,愈發苦澀。”
那你為何還要喝此茶?
顧淼不碰那茶,幾乎想起身,一走了之。
可是亭外的樂伶已經到了,靡靡樂音,聲聲入耳。
湖陽與鄴城的氛圍大不相同。
高氏在前朝便是貴族,高氏在湖陽盤踞,經營多年,宛如巨樹,盤根錯節。
高恭再不必像顧闖一般,四處征戰。
高氏在湖陽的生活,與戰事仿佛無關。
他們雖也習武,練兵,可閒暇時戲鳥,聞樂,從不披甲。
顧淼一邊想,一邊穩坐不動。
高嬛捏著白盤裡的一顆鬆子,驀地朝她擲來。
“呆子,你在聽麼?”
顧淼伸手一擋,那一顆小小的鬆子被她穩穩握住了。
高嬛瞪大了眼,高宴笑道:“顧公子,好眼力。”
話音將落,亭外的樂聲忽而停了下來,仆從的聲音繼而響在簾外:“稟大公子,高檀來了。”
高宴臉上的笑意淡了,眼中露出一二分直白的厭惡。
“哦,既然來了,還不進來麼?”
仆從抬手,掀起了竹簾,顧淼順勢看去,隻見高檀身著白衣,緩步而入。
他背脊挺拔,雙手抱拳道:“大公子。”又望了望顧淼,道,“顧公子。”
最後望向高嬛,淺笑道:“嬛妹。”
高嬛立刻站了起來,大叫道:“閉嘴,賤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