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院的江湖
金庸講天下
熒屏俠客行
黃昏有少年
拿枝作劍舞
對麵有群攻
跳腳學淩步
筒樓起燈煙
大院有江湖
次日早上醒來,陽光耀眼。朱海京揉著雙眼從床上坐起,晨風夾裹著池塘的水汽穿透窗紗擦過她的麵頰,聞到一絲水草的腥香。陽光尾隨清風,落在床沿下,摩挲青亮的水泥地麵,搖曳閃閃的微光。
她從床沿伸出雙腳,米黃的光線立刻覆上她的膝蓋,像細軟的沙粒滑過皮膚,帶來癢癢的觸感。眯著眼皺著鼻子打了個哈欠,穿上拖鞋出了房間。
這一天是一個清爽明朗的好晴天。
“媽,你起來怎不叫我呀。”朱海京掛著毛巾端著牙杯進水巷,媽媽正在巷子裡搓一澡盆衣服。
“怎麼沒叫你,睡的跟個豬一樣,我和你姨媽起床那麼大動靜,你一點反應也沒有。”
“啊?不會吧,平時我很警醒的。”
“警醒你個頭,多大還就知道警醒了。”朱媽被女兒故作老成的嚴肅小臉給逗笑了,“趕緊洗完了去吃飯,飯菜都擱在桌上,今天就動身跟我回河鬆去。”
“哦。姨媽姨爹呢。”
“下地去了,沒功夫送你。姨媽讓我給你搭句話,‘好好學習,逢年過節回這兒看看。’”等了一會兒不見回應,從皂水中抬頭,看到朱海京橫著牙刷在嘴裡撲哧撲哧地,一口的泡沫。朱媽一手肥皂泡“啪”地就拍到她小腿上,“聽到沒,叫你好好學習,給記著啊。”
“知道啦知道啦。”朱海京膝蓋一彎,腳下打滑,差點沒站穩,嘟嚷著嘴含糊地應了。
吃完早飯,朱海京回房間收拾自己的東西。幾本作業課文書,文具盒,還有些小物件全裝進書包,夏天裡對換的一套衣物,用袋子係好也塞進書包裡。收好這些東西,她站在房中轉了個圈,確定沒有什麼東西落下,房間裡少了她收進書包的東西也沒見有多大的變化。她挨著床邊坐下來,緞麵繡花的床單平整光潔。她一直記得姨媽最不能容忍床鋪淩亂,家裡的床單最好全是整潔得跟褽燙過一樣,她回想起自己每天早晨趴在寬大的床褥上,翹著腳尖,抵著膝蓋,從床頭到床尾,從床心到邊角,仔仔細細地鋪整床紋,不敢留下一點馬虎的痕跡。
陽光已經斜退到窗下,她隨手撫平枕下一點細小的褶皺,過手處有一絲涼意。廊簷下傳來擰水的聲音,媽媽要開始晾曬衣服了。
“京兒——!拿九個衣架出來——”
“噢,馬上出來——”
朱海京從床沿上下來,平一平坐過的地方,抓起書包轉身出去掩好房門。
朱海京從小有暈車的毛病,好長時間不坐車,聞見汽油味捂著鼻子還是一陣惡心。一上車她就撲到靠窗的座位拉開窗玻璃,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哎喲,總算是到站了,腿都快走斷了。”朱媽將行李放好,坐下來揉著小腿。從姨媽家到鄉鎮上的客車停靠點不止三四裡,後半截路朱媽一直走得有點氣喘呼呼。朱海京倒是沒什麼感覺,每天早晚放牛練出來了。
“這麼大人了,一點用沒有。”朱海京在旁邊聲音不小的嘀咕。
“個死丫頭,一點教養沒有,誰叫你跟你老娘這麼說話的!”朱媽氣極反笑。
“我本來就沒家教,你不知道啊。”朱海京脫口而出。
她一說完就有點後悔了,飛快地看了眼媽媽的臉色。還好,媽媽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隻是看著她。有一兩秒還是一兩分鐘沒有說話。她覺得有些彆扭,但又不願開口說點什麼。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和媽媽說話就衝衝的,什麼話都不經考慮,想什麼就說什麼,好話歹話沒大沒小的脫口就出來了。
“你暈不暈?車裡的味道還受得住吧。”朱媽似乎沒怎麼在意朱海京話裡的小刺。
“有點,裡麵一股皮椅子味。”
“我去買點桔子,桔子皮聞著香。”朱媽說著就提著肩包往扯下走,到了車門又回頭,“還要什麼其他的不,車上想吃點什麼?”
“不要了,吃多了怕吐。”
“看著行李啊,我馬上就回來。”
朱海京看著媽媽下了車往對麵的小賣部,心裡毫無預兆湧起一股酸酸漲漲的感覺。她一直想要的就是像剛才那樣,無論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媽媽都不會真正放在心上,總是疼她愛她不會離開她。以後她不再需要時時刻刻看著姨媽的臉色,不會總是沉默或者小心翼翼說一些言不由心的話。
車外汽笛聲咋哄哄的亂響,尖銳刺耳。車裡的皮椅子味越來越重,她轉頭伸出窗外想換一口空氣。剛剛伸出去一點,下巴就磕到一個又尖又刺的東西。
“嘶——”朱海京連忙縮回頭,再往外看,原來是幾根甘蔗。托到窗口的竹籃子裡除了剛剛紮到她的甘蔗還堆著些紙包,紙包下麵鋪著半藍的菱果。
“賣甘蔗菱果啦,新鮮乾淨的菱果——又甜又脆的菱果囉——”朱海京又伸頭往外靠了一點,看見一個小女孩從托著的竹籃子下露出頭來,瘦瘦小小和自己一般大,黑黑的臉上一雙大眼睛像閃著光一樣。她馬上就認出來了,這不是同班的陳香蘭嗎,一個夏天沒見,變得更黑了。還沒等她說話,香蘭已經開口。
“咦?海京?你怎麼在車上啊?”朱海京和陳香蘭平時在班上也很少一起說話玩耍,隻是兩人都很少和班上的小團體玩在一塊,每到課間或者體育課,大家一起踢毽子跳房子跳皮筋之類的,她們倆也很少參加。都隻是默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時候教室裡鬨得瘋了,她遠遠看一眼,再看一看教室裡其它的地方,總能看到陳香蘭低著頭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後麵。偶爾陳香蘭抬起頭來和她的目光對在一起,兩人似乎會笑一笑又各自看自己的課本去了。
朱海京在學校不大合群是因為對她來說,學校裡的時光是平靜而輕鬆的,她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待著,放鬆自己在姨媽家裡繃著的神經,在課間的時候發一發呆,想一些自己也弄不懂的心事。有時候看著自己的同學每天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她就覺得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但是陳香蘭的孤僻或許是因為她的家世,班上一直流言說她是個無父無母的“野孩子”,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她奶奶常提著賣零食的籃子到學校教室裡兜售。有時候學校的領導也會趕人,但老婆婆雖然年紀大脾氣卻不小,矮瘦的個子精神頭十分好,不杵拐杖不瘸腿,走路風風火火嗓門兒也亮。課間的時候就在教室裡的一群孩子中間穿來穿去,收著一毛兩毛的零錢,遇到校領導進來拉人,就扯著喉嚨大聲嚷嚷,一雙黑黑皺皺全是斑點的老手抓著課桌不放,校領導拉人拉的狠了,就哭著聲音大喊“欺負人啦,沒天理啊”,幾乎整個學校都聽得見,最後人沒有辦法,跟老婆婆又沒法講理,隻好由得去了。
陳香蘭奶奶的事全校都知道,陳香蘭也成了學校人人都認得的人。朱海京常常會聽到有人在背後笑話陳香蘭:
“昨天你看到陳香蘭褲子沒,屁股上有兩個補丁,還在正中間呢哈哈。”
“你盯人家屁股看乾什麼,羞不羞啊。”
“誰愛看啊,她早操的時候站我前麵,她一跳我就看見了。”
“她不一直穿她奶奶的衣服嗎,你注意沒,她跟她奶奶的衣服經常是換著穿的。”
“我說她怎麼老是一身老人味呢,臭死了。”
“哎呀我昨天考試還借了她的橡皮用了,真是——呸呸呸!臟死了!”
這樣的對話常常有,朱海京聽見時心裡會替陳香蘭憤怒。但有時候陳香蘭會從正在討論她的人中間走過去,像沒聽見似的,那些人便說得更大聲,而她也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理睬,一切好像與她無關。
雖然和陳香蘭沒說過多少話,但朱海京卻一直覺得和她親近。乍看到她在車站賣甘蔗也不奇怪。
“我媽媽接我回縣城了,以後我就不在這兒讀書了。”朱海京對陳香蘭解釋。
“這樣啊,我說怎麼快開學了你還走親戚呢。”陳香蘭笑起來,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流到下巴,油亮的一根大辮子從脖頸掛到前麵,“那你以後不會回來了吧,你家縣城在哪啊。”
朱海京自己清清爽爽的,看著一頭汗水的陳香蘭卻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河鬆縣,也不是太遠吧好像。”
“聽說那是大縣啊,我奶奶說有好多人到那裡去打工呢。”陳香蘭已經將籃子放下去了,仰著頭站在比她還高的車窗前和朱海京說話,聽到朱海京要去“大縣”,眼裡也有些興奮。
“哦,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以後就在那裡上學吧。”她看見陳香蘭的笑容,心中有一種自豪的感覺,“你以後如果也去河鬆的話,就去找我玩吧。到我學校去找我,然後我帶你到城裡逛一逛。”她自己還未到縣城,心裡卻已經有了那是自己家的自覺。
“哦,恩,好。”聽到她的話,陳香蘭的笑容卻有些不自然,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去呢,我真羨慕你。”
“嗯,那個,其實……”朱海京沒有安慰過人,此時看到陳香蘭好像有些傷心的樣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總有機會的,等你長大了可以自己來啊,到時候到我家裡來住。”她和陳香蘭並不熟悉,但和她說話卻一點不自在也沒有,好像她們以前一直是好朋友。那時候的朱海京還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其實已經是對友人承諾,在另一個孩子的心理種下了希望發了芽。
“謝謝你,我如果去河鬆一定去找你,”陳香蘭果然又高興起來,“不知道那時候你還認不認得我。”
“你去的話還梳這個大辮子,隻要還是比我還黑,我肯定認得的。”朱海京連忙回應,說完和陳香蘭一齊笑起來。
“這是誰啊,和你說的這麼高興。”媽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朱海京轉過頭。
“這是我同學,她在這兒賣菱果。”
“哦,還真是同學,都一樣的黑。”朱媽一上車就看到女兒伸著頭和窗外什麼人笑得一臉高興,湊過去一看是個和海京一般大的小女孩,和海京黑的不相上下,隻是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漂亮又有神,胸前還垂著一條黑亮的大辮子,看上去十分可愛。
“哎呀媽——你彆再笑話我們了。”朱海京回頭和小女孩又說了句什麼,轉過頭對朱媽小聲說道:“給我三塊錢,我要賣幾包菱果。”
“三塊得買多少包啊,你吃得完嗎。”朱媽有些不讚同,自己剛已經下車買了些吃的。
“哎呀你彆管了,她是我同學,我就這回多買點。”
“你怎麼不乾脆讓我給你錢全買了?”原來給同學做生意呢,朱媽有些好笑。
“真的?你願意?我是想全買了,不過剛才不好意思開口找你要錢。”朱海京一臉認真,沒注意媽媽的話隻是玩笑。
“把你賣了再買得了!”朱媽雙眼一瞪,有些無奈,女兒這是同情心泛濫了。
“哎你不願意直說啊,我又沒強迫你給錢。”朱海京不高興媽媽不支持的態度,說完嘴一抿不做聲。
“行了行了,給你錢行吧,給你五塊,買多少是多少。”朱媽拿出錢塞到女兒手上,又揪一揪海京的耳朵,“到了縣裡,你的醬板鴨就取消!”
“嘻嘻,我就知道老媽最好了,”拿到錢,朱海京立刻喜笑顏開,抓著媽媽的手臂一陣搖,“我的那份就算了,老媽的那份醬板鴨可不能少哈,到時候你吃不完我再幫你吃。”
“去去,想得美!”朱媽嘴上不答應,看著海京的高興樣心裡卻早軟了。
“兩毛錢一包吧,給我五塊錢的吧。”朱海京把錢遞給陳香蘭。
“要這麼多?你吃不完吧。”陳香蘭沒有接錢,懷疑地看著朱海京。
“哎呀我媽特喜歡吃菱果,她說河鬆縣沒有鮮菱果,這回來接我也沒吃到,”朱海京乾脆將錢丟到籃子裡,“你有多少就都給我吧,我帶到縣裡去吃。”
“你…這…”陳香蘭低下頭,朱海京看不清她的表情,於是又說道,“那你再送我兩根甘蔗行不。”
“那你等會兒,我到邊上跟你包一下。”陳香蘭往旁邊看了一眼才回她。
朱海京順著她剛才的眼光看過去,看見自己這車的司機拉開了車門,接著車裡響起售票員的聲音,“馬上要開車了啊,要買東西要上廁所的趕緊的啊。”
朱海京轉頭尋找陳香蘭的身影,看見她在離車兩米多遠的一個台階上背對著她,應該是在裝著籃子裡的東西,小小的身體藏在又寬又大的灰布衣褲裡,彎下的脖子暴露在陽光下,黑瘦的皮膚上滲一層汗水。她突然間想起上學的時候不知哪個同學在教室裡說過,說她和陳香蘭長的挺像,都是又黑又瘦,衣服也總是灰撲撲的。她想,如果現在是自己站在陳香蘭的地方,從後麵看上去一定也是這個樣子。
巴車已經開始緩緩啟動,車子突突直響。陳香蘭終於轉過身提了個大布袋子,匆匆既不趕過來,在車子開動的一刻將袋子舉起遞給了朱海京。
“去河鬆縣記得找我啊。”朱海京手裡抓著袋子。車已經開動,她伸出頭向後和陳香蘭大喊告彆。
陳香蘭隻是站在原地,舉起手揮一揮又放下了,一直看著車的方向,臉上似乎一直帶著笑容。
車速已經平穩,離開了鄉鎮的集市,客車開上了兩旁都是稻田的石子路,窗玻璃隨著顛簸有節奏的輕輕作響。朱海京打開布袋,裡麵有三根甘蔗,其餘的全是黑紫溜溜的鮮菱果。她隨手撥弄兩下,菱果中間露出一個塑料袋的一角,她將塑料袋拉出來打開一看,裡麵是一把角票,一毛兩毛的皺巴巴的票子。
“怎麼有錢再裡麵?”朱媽也看到了,抓到自己手上一數,“正好兩塊錢。彆不是她自己的錢忘到這袋子裡了吧。”
“不是,是她找給我的錢。”
“這麼一大袋子肯定不隻三塊錢啊,給她五塊怕是剛夠呢。”
“我買一點她再送一點。她沒說要給我找錢。”
“這孩子真是……”朱媽將錢塞回去,“你自己拿著吧,你同學的錢。”
原是想幫你一把,沒想到你最後還是還給我了。朱海京想著,心裡卻是高興,一種交到好朋友的高興。
窗外的白楊刷啦啦地後退,朱海京漸漸看的頭腦昏沉,客車不停的顛簸和車內隱無的汽油味讓她的胃部暗暗翻滾,她閉上眼睛,有一些睡意上來,有安眠性質的暈車藥開始起作用了。
“媽,我頭很暈,心裡麵惡心。”
“睡會吧,睡著了就好了。”朱媽輕輕拍著海京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睡吧,睡著了就不暈,等你醒來就到家了。”
媽媽的聲音慢慢地低下去,朱海京在顛簸中昏沉入睡。
“城內下車的就在這兒下了啊,下麵就不停直接到車站了啊。”似乎是售票員的聲音。
“京兒?京兒?醒了吧,到啦。”朱海京覺得自己在不停的搖晃,睜開眼看到媽媽正搖著自己的肩膀。
“嗯?就到啦。”她記得自己中途好像醒過來幾次,但漲頭漲腦又都睡過去了。
“到了,你先下去。”朱媽提著還昏沉的海京推到車下。
腳一接觸到地麵就是一陣眩暈,一直壓在胸口的惡心感呼啦一下子全湧了上來。眼前就是一根樹乾,朱海京抱著樹就開始大吐起來。
“咳咳——”感覺到媽媽在後麵拍著自己的背,她吐一下咳一下,好久才停止。
“來,用水漱漱口,”媽媽遞過來一瓶水,接著拍她的背,“一路上都沒事,以為你這回好了,結果還是吐成這樣。你說你這是像誰喲,你媽我就沒這毛病。”
“咳咳,不像你那就像我爸唄,說的我好像多喜歡暈車一樣。”漱完口弄乾淨了朱海京才直起腰來,沒聽見媽媽回音,又問,“我爸他暈車嗎?”
“不知道,你以後自己去問他。”朱海京看媽媽側對著她裝水瓶整理行李,聲音裡沒什麼感情,想再問點她爸的事卻張不開口了。
“走吧,還兩步遠就到了。”
“這麼近?”朱海京這才想到自己到家了,趕緊抬頭四處張望,“這什麼樹啊,跟我們鄉裡的不一樣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