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迎著夕陽坐在馬背上疾馳,運氣。
不是他要發功,而是他要發火——他簡直氣得火冒三丈。
七日前,一份名冊——登記著二十年間大宋朝各司派出的遍布遼、女真、西夏、吐蕃、大理、高麗、琉球等等國家的所有官諜的名冊——居然被人盜走了。
將名冊盜出有司的隻是個小吏,圖的居然隻是黃金五十兩。居然——還是“居然”——直到六扇門發現了這個小吏被滅口後埋在土坑中的屍身,另一名關聯衙門的小吏失蹤,有關衙門才發現名冊失竊。
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於大宋國,丟失名冊等於大宋朝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內建立的諜報體係再無秘密;於敵國,這本名冊無疑會成為打擊大宋的重要戰爭武器;於境內各大勢力,比朝廷和敵國搶先一步得到這本名冊就是掌握了一個和各方勢力談判的重要籌碼;然而於名冊上的人和他們的家庭來說,則無異於滅頂之災。
據說諸葛小花聽到消息後半個多時辰就已經發出七八封貼子派出三撥人。金風細雨樓幾乎和六扇門同時得到的消息,於是當天傍晚,代樓主戚少商便已秘密出京。除了憂國憂民對此事義不容辭外,他還受人所托:商丘燕雀門明裡是江湖人,暗裡專為朝廷培養細作,名冊上所載不知有多少是他門內弟子甚至前輩。消息傳出的時候燕雀門主燕升正在京城訪友,當下便到金風細雨樓求助。
老門主泣不成聲:“我門雖然做的是上不得台麵的營生,可到底也是為國效力。我伯父在遼臥底二十餘載,兩個師叔也在西夏十餘年,若是這次……我也隻有一死到地下向他們謝罪了!”
戚少商還有什麼說的?
然而他自年少成名以來,這些年大起大落經過了不知多少風浪,麵對黑暗不平、艱險困境,胸中激蕩的往往是義憤和誓不低頭的壯誌,很少——幾乎不會——認真生氣。
似乎能讓他不能自已大失常態的,從來都隻有那個人——從來都隻有,顧惜朝。
相逢是在半日前。
那時戚少商得到消息,說那名失蹤的小吏應該就是異邦的細作,很是狡猾,出京後形貌行蹤難以確定,但卻不知為何似乎正想法設法地要前往虎狼關——宋遼邊境處的一個小鎮——終因太過執著而露了行藏,被抓到了蛛絲馬跡。
連雲正在去往虎狼關的必經之路上。戚少商得到消息後就抄小路先到了連雲山下。他思忖疑犯的形貌身份隻知大概,如今又是邊境商賈大量往返的時節,還有官方和各大商會的使節團要經由這裡趕赴境外,想找到並鎖定對方有些困難——慢點不要緊,若被他溜走就糟糕了。因此打算叫老八調連雲寨的人手喬裝盯住每條道路,關注每個可疑人物。。
連雲啊……鐵遊夏已經回到京城,那人卻還在……戚少商隻想到一半就不敢再想,努力把思緒轉到其他方向。快馬加鞭,到山下正在四顧納悶怎麼沒發現暗哨,顧惜朝便突兀地闖入他的視線。
那是山路的儘頭,被草樹山石支支楞楞的掩映著。本來空無一人,忽然便飄出青衫的一角,隨即書生施施然踱出。依然眉目如畫,依然神采飛揚。
當時怎麼想的,戚少商已經忘了,不過時隔半日腦子還在嗡嗡作響倒是真的。剛一打照麵的時候顧惜朝的臉色也不好看,愣愣地看著他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突然輕輕笑起來:“大當家,你又來擋我的路了,嗯?”
他發愣那半盞茶的功夫我在乾嗎?也發愣?就該先掐死這個禍害!
戚少商憤憤地想,很是不甘心,便回頭冷硬地道:“你答應的事,最好不要耍花招!”
沒錯,自半日前重逢,想儘辦法逃出連雲寨偏生又撞見最大仇敵的按說倒黴透頂的顧惜朝,不但沒有被掐死,反而成功地說服戚少商帶他一起去截名冊。
早沒了初見時的怔愣,顧惜朝還是那個清冷驕傲的辣手書生,正在不滿臨時找來的駑馬矮小顛簸,聞言抬頭不耐煩道:“我知道遇見你肯定逃不掉,不過我受夠了這裡的所謂好漢,還要指望你帶我去京城,犯得上這時候跟你過不去麼?蠢!”
咬得後槽牙直疼,戚少商憤怒地回身催馬,心中呐喊老子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帶上他!
腦中忽然又想起當時顧惜朝望天苦笑:“我機關算儘卻逃不過天數。既然是你,我也算死得其所,你殺了我吧。”
戚少商憤憤想:我若下得去手,當初還用被追殺千裡?
早聽說他被鐵遊夏帶到連雲寨時人早已瘋瘋癲癲,雖說有人護著不至於被殺被打,老八肯定也不會讓他好過。如今清醒了,連雲寨卻再也留不住他了。
知道自己是誰的顧惜朝活得辛苦,卻順眼些。戚少商如是想,然後不知怎麼地想到“他離開連雲寨也好不然他那性子早晚把自己氣死”。
然而他偏忘了顧惜朝什麼樣的靈活心思?朝廷丟了件緊要物事的消息已傳得滿江湖都是,見戚少商瞪著自己沒有動手,顧惜朝眼睛轉轉便有了主意,順竿兒爬地道:“我知道現在滿世界都在找朝廷丟的一件東西——你想必也是為此而來。如果我幫你找到,你願不願意……”他的麵色頓時哀傷柔軟起來,“帶我去京城?關著也好死了也罷,我想……離晚晴近些……”
於是我就這樣被說服了?戚少商回想起來頗有些自暴自棄:好吧好吧,事急從權,有顧惜朝這個最擅詭計的家夥在,想截到名冊勝算就大多了。
他當然不會告訴顧惜朝朝廷丟的是什麼,隻把當前的情勢和計劃說了說,結果遭到好一番嘲笑。顧惜朝果斷決定:直接去虎狼關!敵暗我明,出其不意遠比仗著人多亂撞有效。
直到聽話地奔出兩裡多地去,戚少商才開始想顧惜朝到底是為了截名冊還是為了不見連雲寨的人編的轍。
然而再改主意可來不及了。戚少商越發地鬱卒,顧惜朝於是越發地得意。兩人一前一後沉默馳馬,倒顯得晴天朗日有頃刻化作響雷暴雨的嫌疑。
顧惜朝似乎隻有麵對戚少商時才會多話。他突然大聲問道:“截到那東西你打算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戚少商還在生氣,硬邦邦把話捙回去。顧惜朝性子多倔?當即一拽馬韁繩不走了:“戚少商,我可不是在求你!”
“哦?”戚少商勒馬回身笑,“那是誰說想讓我帶他去京城的?”
顧惜朝大怒,揮掌就衝了上來。戚少商帶馬閃避,開始有點懊悔:時間緊迫,哪有時間吵架?再說顧惜朝在連雲寨困了那麼久,身體不知道怎麼樣,反正心情大概比較糟,氣急了會不會有什麼不好……他娘的,他有沒有什麼不好關我什麼事!
——————————我是到了虎狼關的分割線——————————
緊緊按住心口,戚少商一度以為自己的心停跳了。老早以前他知道自己看不了顧惜朝的狼狽樣子,隻是沒想到顧惜朝真的死在他麵前的時候會這麼的讓人……無法忍受。
陰暗潮濕的死巷儘頭,顧惜朝的青衫和地上牆上青綠的苔蘚混了顏色,斑斑駁駁。那人靠著牆斜斜癱坐著,手腳隨便地攤放著,因為頭無力地向前垂著所以整張臉都隱藏在頭發後麵。
頭發還是那麼詭異的卷,黑得發藍——真是的,邊塞的風沙能把絲綢變稻草,這家夥卻好像不會受影響……過去如此,如今還是……
堵在巷子口的人壓低著聲音“桀桀”怪笑起來,一邊小步走向側臥在地動彈不得的戚少商,一邊抽出一把短劍:“運氣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若我再能帶著九現神龍的人頭回去,兩件大功必能保我下半生萬事無憂……”
被擋住了視線,戚少商隻得吃力地坐直了些,眯著眼睛看緩緩走過來的男人:很不起眼兒,內力一般——也對,形貌武功都不起眼兒才好混進普通人裡麼。混帳啊,東躲西藏的害老子好找!
對方很謹慎地站在離他還頗有點距離的地方,比一比短劍,手上拋了幾拋似乎是打算遠遠地飛劍出去取他性命。
戚少商笑了:“你這麼有把握這個距離我殺不了你?”
“第一,你不會殺我。你殺了我該去哪裡找那件東西呢?”那人雖然畏縮了一下,但很快挺起胸膛,“第二,你彆說殺我了,連動一下都不可能吧?哼哼哼,你與顧惜朝相遇自然不死不休,他雖已死,可玉麵修羅出手想必也不會讓他的大仇人你好過……”
“多謝稱讚。”
看著已經被從身後製住、滿麵驚恐卻連自儘都已不可能的細作,戚少商歎一口道:“既知道他的厲害,就該明白就算顧惜朝已死,也不要背對他為妙。”
顧惜朝利目掃過來:“大當家的有空說風涼話,不如過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