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曆一一九年四月初八,天色已近黃昏。坐落於夏國西北邊陲的九原城門口,鐘離家家主鐘離央一臉晦氣、盯著遠方的地平線。微微發福的身材顯得有些可笑,遮滿大半臉的絡腮胡更是給人粗蠻之感。看上去倒像個市井屠夫,而不是九原第一富豪。
事實上,這個看似頭腦簡單的商人,可早已經曆了無數次考驗。結果證明,他並非一個浪得虛名之輩。可每次想到自己的長子,那個“不務正業”的鐘離鬱,鐘離央都是頭痛不已。說是不務正業,可這孩子倒是從小好學,三教九流的經典,都是一學便會,再學就通,且他還是日日鑽研,務必精益求精。與之相反的是,這大少爺同時又嗜武如命,鐘離央可沒少花銀兩請名師教導。鐘離鬱也確實是塊材料,自幼苦練,真有了一身的好功夫。如此這般好兒子,做父親的鐘離央又擔心些什麼呢?
起初,鐘離央的確是以這個兒子為驕傲,可接下來的事就讓他瞠目結舌了:一向秉性溫和的鐘離鬱,突然宣布不學經商。照鐘離鬱的說法:“男兒怎能如青蠅逐臭一般追名逐利,既天生我堂堂須眉男子之軀,當成一番偉業,豈能終生受這身外之物羈絆,拘拘於商旅之間。至於這家業嘛……二弟三弟,誰不是經商好手,讓我個門外漢來繼承,不是要敗光了這鐘離家嗎?”
“唉,四五天不見人了,還沒回家,看來我這把老骨頭他也快忘光了。”立起身來,鐘離央默默感歎,“說也奇怪,我鐘離央的兒子,連賬目都算不清,我倒怕真如他所言,到時候把家業全敗光了呢。”明顯的,鐘離央很偏愛鐘離鬱。但他也知道,若是硬把鐘離商行捆在他身上,那定然是不成的。“也罷,等他回來,我就答應他,不強求他繼承商行了。”
想通了這件事,鐘離央覺得格外輕鬆。暮色四合,城門將關,鐘離央剛想入城,忽然發現那被夕陽映照的血紅的地平線上,隱隱有大片煙塵揚起,鐘離央眯起了雙眼:“那是……”
話說鐘離鬱,此時可沒記他父親的仇,不過是一時來了興致,去都城北川玩玩。也沒與家人商量,帶了五十兩銀子,牽走一匹駿馬便直奔北川而去。看上去,隻不過是個普通的翩翩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罷了。麵龐白皙,黑亮的眸子總是低垂著,一副謙謙君子的神情。兩片薄薄的嘴唇總是緊緊抿著,下頦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烏黑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腦後。雖不加修飾,卻令人自生好感。
風餐露宿幾日,鐘離鬱也有幾分疲憊,快馬入了北川城門。便下了馬,在外城繁華的街市上隨意踱著。春日的暖風吹來,夾雜著街旁店鋪飄散出的菜香與酒香。聞著這股味道,鐘離鬱也覺得有些饑腸轆轆了。這幾日吃的都是隨身乾糧,哪像京師這般,滿街都是客棧酒家。挑了一家雖小卻不失整潔的客棧,吩咐好小二安頓好馬匹,鐘離鬱美美地吃了一頓。預付了店家一兩碎銀,見天色已經不早,剛想回房歇息,忽聽得樓下傳來爭執之聲。
“餓不死的窮要飯,給你塊地方就不錯了,你還想進來討錢,做夢!”掌櫃的如此罵道。一個乞丐瑟縮地蜷在店角。鐘離鬱打量了這乞丐一眼,竟發覺這乞丐呼吸深長,雙眸炯炯,是個懷有武藝之人。盤算片刻,鐘離鬱帶著微笑走上前去,對掌櫃道:“何必如此動了肝火,不就是個乞丐嗎?我看這位兄台氣宇軒昂,必定不會長久沉淪下僚。今日我就請他一桌酒菜,代他向掌櫃的賠禮了。”言畢,不等掌櫃的答話,一錠五兩重的紋銀便落入掌櫃掌心。還沒等在場的人反應過來,鐘離鬱扯上目瞪口呆的乞丐,暗運力道,直入了他包下的客房。
兩人入了座,鐘離鬱得以仔細打量了這‘乞丐’一番:眉宇間一股野氣,目光桀驁不馴,尤其惹人注目的,是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在燈燭通明下格外明朗。四目相對之時,幾乎把鐘離鬱驚得一跳。雖說他於經商毫無興趣,卻也總跟了父親這麼多年,總有些眼力。琥珀色的雙眸,恐怕隻有河亶的胡人會有了。常年見父親與這些胡人做錦緞與馬匹的生意,鐘離鬱可對河亶毫不陌生。據說這國家尚勇好兵,九原城也曾碰上幾次河亶騎兵的騷擾。可他可從沒聽說過河亶人到北川來,還當了個乞丐的事。等等,鐘離鬱心頭浮現出一種可怕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