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內,又是一個雪夜。
“咚——咚——”
城隍廟的風板上,不斷傳來連續的敲擊聲。
被白色漆成的山牆上,有黑紅粘稠的液體在順著磚牆的縫隙滑落。
一列列地的血痕鋪在山牆上,同用亂斧劈開的老樹根一般毛糙。
“啪嗒——”
液體依次落在積雪上。
“啪嗒——”
聚成一顆顆血珠。
“咚——咚——”
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風板上好似懸掛著什麼東西。
血液是順著一團黑色的亂草上滴下的,但仔細看,那並不是亂草,而是因血液粘結成團的毛發。
風雪止住了,敲擊聲也停止了。
清冷詭異的月光降輝之時,才將那團黑色毛發看個真切。
風板上,掛著的是顆倒吊的人頭!
撞擊聲消失後,天地間唯餘“叮當”聲,遊走於寂靜的寒夜之中。
人頭的吐出的舌頭上係著紅繩,嘴裡還含著一顆鈴鐺。
*
連日的大雪從昨晚便停了。
翌日的清晨,邵氏醫館書齋外的支摘窗上堆了一層不薄的雪,溫暖的陽光在琉璃瓦上流動。染上青色的光緩緩傾瀉,如同皮影戲般,躍於窗欞紙上。
此等良辰美景,冰雪琉璃世界。
邵懷州決定賴在被窩裡。
嗯!又是適合宅在家的好天氣。
“咚——”
書齋的門被人暴力推開。
聽見這聲巨響,邵懷州冷汗直冒,他知道這個回籠覺,大概是睡不成了。
*
紮著兩個小揪揪的綠衫小姑娘跑混進人群,後麵還跟著體力不支的男子追著她跑。
那樣的跑姿……準確來說,是在馴服剛啟動上的四肢。
“你慢點!”
一大早,邵懷州便被自家妹子,從溫暖的被窩裡拉出,來到這血腥的凶案現場。
這妮子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你哥我害怕啊。
有陽光之時,總是壯人膽。
城隍廟門口密密麻麻繞匝了一圈人。
雖是亂世,任何人隨時隨地都有一命嗚呼的風險,但建康城多久都沒出一宗這樣駭人聽聞的凶殺案了。
混進人群的邵阡已不見蹤影,閒著也是閒著,邵懷州在人群外圈嘮起磕來。
邵懷州怯生生地詢問著人群最後一個阿伯:“聽說這……死人了?”
阿伯瞥了他一眼,啐道:“什麼死人,死的是畜生。”
邵懷州疑惑:“?”
城隍廟什麼時候改成屠宰場了。
逮到一位拎著一筐子白菜和豬肉的大嬸。
邵懷州自來熟:“阿嬢,豬肉看著不錯,城隍廟裡買的嗎?”
等會買點回去包餃子。
“城隍廟裡麵死人了,哪興賣什麼東西,。”阿嬢湊上前來,滿麵痛快。要不是她兩隻手挎著籃子,簡直是要拍手叫好,“我跟你說,石享,那個狗貪官,死了。”
誤打誤撞,問到關鍵線索了。
石享,建康城中最臭名昭著的貪官。
借著亂世,燒殺淫掠,他可是無惡不作。
像個過路蝗蟲一般吮吸著民脂民膏。
百姓們,敢怒不敢言。
打道回府路上,邵阡一臉興奮,喋喋不休講東講西,從江湖道義,講到快意恩仇。手起刀落,比劃著執劍為民除惡的情形。
邵懷州想象到,以後每天早上賴床時,她拿著刀站在邵懷州床邊。
被迫簽字畫押保證起的會比雞早。
就不該讓她看那麼多話本子。
“聽說,是許人均乾的。”
邵懷州疑惑:“許人均?”
這可不怪邵懷州孤陋寡聞,他是一個十足的隱士,兩耳不聞窗外事。
大隱隱於臥室的那種。
每天讀讀連環話本子,養隻心愛的黃緣龜。
生命在於靜止。
邵阡嫌棄地眯著眼睛:“哥,你多久沒出門了。”
邵懷州:“不久,也就……”
“今日,是這個月第一次出門。”
邵阡瞥了一眼:“看來今天是月圓之夜了。”
邵懷州:“我又不是狗,每逢月圓到處跑,叫個不停。”
等等,他是不是被內涵了。
“你剛剛說到的許人均?是什麼風流倜儻的帥哥俠客嗎?”邵懷州繞道邵阡麵前,賤兮兮地揶揄著邵阡,“反正你那麼暴力,要不要就此啟程嫉惡如仇,快意江湖。再和許人均花前月下,當個雌雄雙煞。”
邵阡捏緊了拳頭,擠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邵懷州擺擺手:“彆急,彆急。打死我,你行走江湖吃刀子時,可就沒人給你免費治傷了。”
邵阡:“信不信我去城隍廟裡請願,讓許人均把你收走。”
邵懷州疑惑道:“什麼請願。”
邵阡:“對牛彈琴。”
邵懷州掏出荷包,對邵阡使了個眼色:“說嘛說嘛,前麵有個鋪子,慷慨一次,請你吃點點心,喝喝茶。”
下一秒,邵懷州手裡的荷包就不翼而飛了。
邵阡卷款而逃。
建康城通信速報:震驚,女子當街搶劫,追逐的過程中男子倒地猝死。
想到這,邵懷州決定優雅地啟動他剛剛馴服的四肢。
“邵阡!!等等我!”
建康城通信速報:郎中一邊慢走一邊怒吼,引得眾人圍觀效仿。
路人甲:沒想到,走路時運氣吼兩下,腰部酸,腿也不痛了。邵郎中,真乃當代華佗。
*
城隍廟不遠處就是家茶水鋪子,沏的是碧螺春,冒著白汽的木籠裡點著蒸兒糕,大多調的是桂花和芝麻餡的。
邵阡一口一個,吃得滿意了才向邵懷州解釋道:
“請願就是,向許人均求助,懲處那些沒辦法懲處的罪人。”
邵懷州遞杯茶給邵阡,讓她彆噎著,細說。
“許人均簡直就是救世主。”
此話一出,邵懷州覺得邵阡馬上要發展他做自己的下線了。
“無論是誰,都可以去城隍廟裡請願:將罪人的名字寫下來,月朔之前投進裝有鈴鐺的籃子裡”
邵阡猛灌了一口茶:”如果你收到鈴鐺,說明許人均收下了你的願望,那個罪人,最多一個月就會被懲戒。”
邵懷州問道:“是……被殺掉嗎。”
邵阡:“大部分都是這樣,當然,如果罪人還活著,說明他贖罪成功了。”
邵懷州:“怎麼個成功法。”
邵阡:“我又不是罪人,我怎麼知道。”
聽上去有些像傳銷,邵懷州懷疑邵阡是不是被洗腦了,試探道:“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邵阡:“怎麼,怕了?”
邵懷州點點頭:“有點,如果你要大義滅親。”
邵阡掰掰指頭,細數了一下邵懷州的罪狀:
“一罪: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二罪:嘴賤”
“三罪:嘴賤”
“四罪:嘴賤”
“停停停——二三四罪可以合在一起。”邵懷州打斷邵阡的話,補充道:“難道因為嘴賤就能成罪人了嗎?”
“許人均哪有你這麼閒。”邵阡敲了敲邵懷州的腦袋,“像你這樣的罪人,我來懲戒你就夠了。”
邵阡補充道:“許人均會通過判斷,按照一定的標準定罪。”
邵懷州有些不解:“那豈不是私刑。”
邵阡:“你可以這麼理解。”
邵懷州:“許人均既然是個人,而非一個絕對完美的天平,那他要是按照自己的偏好和私欲隨意定罪。”
邵阡:“據我所知,許人均是最公正不偏私的存在。”
看到邵阡如此崇拜著許人均,邵懷州現在開始在腦海裡想,如何解救被傳銷控製的親人了。
邵懷州鄙夷:“你認識他嗎?就已經幫他說話了”
邵阡:“五罪:愛管彆人私事。”
邵懷州辯解:“我看這個許人均,打著為民除害的口號,滿足自己的私欲。”
邵阡:“六罪:妒忌”
“許人均從涼州一路走到建康,我隻聽聞,小到貪官,村痞,大到荒淫的皇權,貴胄。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在為民除害。”
“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
“名為正義的風讓底層絕望之人感到一絲清涼。可這樣的清涼,是因為火被撲滅了嗎?”
“不,火沒有滅,發自內心痛苦迸發的汗水,像銷毀證據般被風帶走。”
“所謂的正義,是為了平息你的憤怒。”
“煽風點火,助紂為虐,火撲不滅,隻會越演越烈。王權指揮庶人之風,風中人狀,吹死狀,揚腐餘。它不去吹罪孽的火,而去滅凡人心中的煙。”
“縱有疾風千裡起,難平世間一點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