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認識。”陰隙眼神黯淡了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邵懷州看到陰隙這個樣子,不忍,打算拍拍他的肩,可惜是陰隙像隻是一道虛妄的光,邵懷州逐漸透明的手摸到光的一瞬間,他倆都消失了:“我聽你說。”
幻境裡的陰隙似乎在為他編織還原一個奇怪的故事——那個有著冷麵的伏波將軍陰隙,在涼州大漠裡的一次戰爭,因為接收了錯誤的指令,不僅吃了埋伏受了重傷,還殺了許多的無辜的流民,彈琵琶的小姑娘穿著白色的衣服,是陰隙殺人所濺出的血,將她的衣服染成了鮮豔的紅色。
照理來說,他是受害者,可是,流民確實是因他而死。
陰隙沒死,他被路過行醫的邵懷州救了。
或許也是因為功高震主,這場戰役來得巧得過分,伏波將軍被打成叛黨,秋後問斬。
他說著,陰隙和倪衡似乎是舊相識,一次意外,邵懷州溺死在了流沙裡。
明明陰隙當時已經抓住了他的手。
因為邵懷州的死,再加上那些無辜的人,陰隙要麼睡不著,要麼每夜每夜地都墮在夢魘之中,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
“阿衡,我想不通,我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就是為了殺人而生的嗎。都是血淋淋的人,殺罪人和殺無辜的人有什麼區彆嗎?刀下去的一瞬間,它知道自己在收割誰的靈魂嗎?它分得清善惡嗎?”
“曾經我就是一把刀子,但現在我是拿著刀子的人。”
“阿衡,我不想再殺人了,阿衡,你殺了我吧。”
看著憔悴絕望一心求死的陰隙,倪衡自作主張,用了西域秘術,抹去了陰隙關於這段往事的記憶。
用伏波將軍的身份是活不下去了,倪衡是丹青師,易容換臉也不在話下。
就這樣,陰隙便“被”成了邵懷州。
邵懷州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接受還是抗拒這個故事。
編的……不是很巧妙。
其實在幻境中種種意象和指向,邵懷州都隱約地感覺到,隻不過他在自我催眠,自我暗示,這一切的一切,都和他無關。
現在這樣的解釋,填補了五年前的那場空隙,時間對得上,邏輯對得上,連倪衡對他莫名其妙的好也能對的上,邵懷州還能逃避否認嗎?
邵懷州順著他的話說道:“因為你被關在了這裡,所以才有我的出現。”
陰隙點點頭。
邵懷州繼續按照他的邏輯講道:“如果這世界上有了你,那麼我這樣的邵懷州便不會存在了。”
陰隙猶豫片刻:“也許。”
邵懷州爽快答道:“好,我把你的人生,還給你。”
此時此刻,他隻想快點走出幻境。
僅此而已。
可誰知陰隙搖了搖頭,又說:“我不需要你的人生。”
到底要什麼……才能出去啊!
邵懷州有些納悶:“你想讓我,想起你?”
搞半天,隻是想讓他回憶起這段經曆?
陰隙點了點頭。
陰隙解釋道:“我們是一個割裂的整體,我是陰隙的過去,你是邵懷州的現在。我們彼此涇渭分明,唯一不同的是,我知道你的存在,但你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活得這樣痛苦,你卻忘記了一切。”
“我想知道,如果你想起我,還能這般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嗎?”
沒心沒肺的人可以。
邵懷州,也能可以。
反正這裡的一切,都隻是幻境而已。
就算是真的,就算是現實。
那又怎樣?
邵懷州笑了一下,看向掛在樹梢上的月亮,伸手:“如果我說,能呢?”
陰隙臉上浮過一絲失落,他似乎沒有聽到他想要聽到的回答,邵懷州感覺到,眼前的陰隙想看到邵懷州品味和他一樣的痛苦。
在陰隙看來,邵懷州試圖抓住月亮,但是撲了個空:
“許人均強迫我去回憶起這一切——我所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來到建康後的日子裡,明媚的時光永遠是不沾上灰色的,但我卻不敢麵對自己。”
陰隙冷笑一聲:“你害怕想起我。”
“我曾認為,我的痛苦,源自我記憶的失去,我害怕想起這五年裡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是那麼格格不入,我在幻想一種可怕的割裂感。你有沒有想過,心裡的痛苦,都是你的想象——一種對絕境的想象,你幻想中,絕境應該有的樣子。”邵懷州走到陰隙麵前,攤開手心,是一片桂葉。
陰隙還以為他在撲著月亮。
邵懷州將桂葉撕碎:“這個幻境,黃沙,殺戮,猙獰著的一切,全是你對於絕境的幻想,你在懲罰自己。”
“倪衡說過,我們在用一生去對抗未知,但我更認為,我們在用一生,對抗自己的想象。”
“你也是我的想象。”
邵懷州將碎葉灑了一地:“是,記憶的缺失是讓我痛苦,但我在這幾天想明白了,什麼是記憶,什麼是自己”
“或許我認為,人是由記憶構成的。十三歲的你是由十二歲十一歲到一歲的記憶的綜合體。所以,五歲七歲十歲的你並沒有消失,隻是變得更加遙遠了。”
“二十三歲的邵懷州,或許不是完整的邵懷州,但二十一歲,二十二歲二十三歲的邵懷州。”
“活下去,或許更遠,現在的絕境,沒有十五歲的陰隙,二十八歲的邵懷州有辦法。”
“二十歲陰隙的痛苦,二十三歲的邵懷州不會再糾結。”
邵懷州直視著陰隙透亮模糊的雙眼:“我想,帶著你的記憶,勇敢地,去贖罪,走下去。”
陰隙笑著看向邵懷州,欣慰道:“你的心境變了,我待不下去了。”
邵懷州說完話,陰隙變得更加透明:“我因為痛苦和絕望而被封印,你的恐懼和逃避滋養著我的生命,可是自從那場罪人遊戲後,這裡的一切變得很是奇怪。”
“明明是一場駭人的遊戲,你的恐懼卻越來越少,這讓我很奇怪。”
“或許,我隻是想見見你。”
“我不曾抵達的未來。”
邵懷州笑著看向邵懷州:“我也想見見你。”
陰隙身上的光越來越明亮,他的輪廓開始像蒸騰的熱氣一般抖動模糊:
“我該消失了。”
邵懷州:“我不會讓你消失。”
“我不會再,視而不見。”
“陰隙,你從來都不是刀子,你一直,一直,都是活生生的人。”
陰隙消失了,酒鬼從漆黑的儘頭搖搖晃晃地走來,他將手中的酒壺遞給了邵懷州:
“哥們,今朝有酒今朝醉——”
邵懷州接過,一飲而儘:
“洪五十六——”
“再見!”
洪五十六沒有回頭,背著向邵懷州擺擺手,“但願長醉——不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