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龍出獄那天,正值京海的盛夏。
清晨的陽光遠不如正午毒辣,但在毫無遮陰的空地上走了幾十米,唐小龍還是覺得頭頂被炙烤得發燙。
八年時光過去,他已經四十八歲,前後加起來,他在獄中度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一。
偶爾聽到新入獄的獄友講,外麵的科技已經發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人們不再使用現金,不再需要出門吃飯、購物,甚至不再擁有任何秘密。
而他以後要做什麼呢?
距離出獄還有半年的時候,他第一次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剛入獄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境如同一潭死水,平靜得驚人。
這是他前四十年人生從未有過的平靜,平靜得如同將死之人,獄友一度以為這個剛進來的人是個死刑犯。
直到劉蓓第一次來看他。
原則上,能夠到監獄探監的隻有犯人的近親。但在實踐中,出於人性化考慮,監獄普遍允許犯人的朋友探監。探監每月一次,每次三十分鐘。
第一次入獄時,唐小虎每個月都會來看他,而這次他的弟弟也在獄中。就在唐小龍以為再不會有人探監之時,獄警把他叫了出去。
“53006號,有人探監。”
“我?”唐小龍不敢相信,直到他跟著獄警走到探監區,看到了和防彈玻璃相隔的劉蓓。
“你怎麼來了?”
劉蓓的眼圈是紅的,她拚命眨著眼睛,沒讓眼淚掉出來,而是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虎哥挺好的,瑤瑤定期會去看他。蘭姐去了非洲,在那邊做援非醫生。大嫂和曉晨消失了,誰也沒有他們的消息。瑤瑤回北城讀書了,轉了專業……”
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說完了。”
然後她轉頭就走,甚至唐小龍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句“那你呢”。
之後,劉蓓每月都會來看他,往往是在月初的一個下午。她每次來後沒幾天,唐小龍在監獄裡的賬戶都會打進來一筆錢。
起初,她隻是把每個人的情況詳細地說上一遍,有小虎、高啟蘭、黃瑤,還會有一些他的好兄弟。說完後,她頭也不回就離開,生怕走得慢了,眼淚就要在他麵前掉下來。
漸漸,她能平靜地跟他多說幾句話了,說一些京海的變化,一些有趣的事,一些物是人非,但絕口不提自己,也不提打進來的錢。
唐小龍想問她怎麼樣,卻沒有臉問起。
自首後,他所有的個人財產幾乎都主動上繳,這也成了他從輕判決的一大依據,因而他什麼都沒有給劉蓓留下。
他知道她的家庭,知道她的處境,知道她過得艱辛,卻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
不僅沒有給她留下,甚至連自首也沒有提前告訴她。
當劉蓓第十二次坐在這個位置上時,唐小龍突然意識到,劉蓓是那場贖罪之旅中,唯一一個被“通知”的人。
她是被拋下的人,是徹底的外人。
恍惚間,他沒有聽清劉蓓在說什麼,而是兀然開口:“彆再給我打錢了,也彆再來了,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
劉蓓的聲音戛然而止,她低下頭,很快有水滴在了台麵上。
她抹了一把臉,掛掉電話,走了出去。
三天後,唐小龍的卡上收到了一筆錢。
一千元,是監獄單次轉賬的上限,他不知道她哪來的這筆錢。
下個月月初,劉蓓沒有出現。
慣常的探監日那天,唐小龍心不在焉。分明是他把她趕走的,但當她真的沒來時,他卻覺得心裡空落。
人真賤啊,他想著。
十天後,劉蓓突然來了,帶著口罩和鴨舌帽,沒有解釋,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
這次她帶來了唐小虎的一封信,通過電話給他一字一句地念。
信很長,足足讀了十分鐘。念完後她又要走,唐小龍卻脫口而出“你怎麼樣?”
“我一直挺好啊,”劉蓓扶了一下自己的口罩,“就是換季,有點小感冒。”
黑色口罩竟然晃蕩了一下,她好像瘦了。
在劉蓓第八十四次探監後的半個月,唐小龍走出了這座他度過三分之一人生的牢籠。
他麵對著朝陽眯起了眼,卻在監獄門口看見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劉蓓的鴨舌帽壓得低低的,配上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幾乎看不見五官,但唐小龍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她穿著灰色無袖背心,一件條紋的休閒襯衫係在腰間,下方是直筒牛仔褲和白色板鞋,不像是快要三十的人,倒還像是大學生。
但她瘦得誇張,原來流暢的線條全都消失,幾乎瘦成了皮包骨頭,手肘和肩膀的關節支棱著,像是刀紮著他的眼睛。
“走吧。”劉蓓什麼都沒說,隻是為他拉開後車門。
唐小龍猶豫了一下:“小虎呢?”
“飛機晚點。”她自然地說。
唐小龍這才想到,劉蓓和他說過的,小虎比他早出獄一年,現在和黃瑤定居在北城,開了一家小店,生活簡單平和。
那他以後要乾什麼呢?
這個困擾他整整半年問題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
但劉蓓沒有給他任何猶豫的時間,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司機載著他們去了機場,她變戲法一樣拿出了機票,走過vip通道,上了商務艙,目的地是北城。
直到飛機在轟隆聲中升空,唐小龍才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他竟然完全被劉蓓牽著鼻子走了。
商務艙有獨立座位,他們之間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過道對麵,劉蓓戴著眼罩仿佛睡著了,唐小龍這才敢認真看她。
他能看出她並不快樂,沉睡的姿態更能體現出她的狀態,她快要被壓垮了,細弱的骨架撐不起一整個人的重量。
他好像從來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每次問起就是“挺好的”“不錯”,而他甚至連她在乾什麼都不清楚。
正如現在,他甚至不知道她要帶他去哪裡。
陌生,除了陌生還是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
八年的時間改變了太多,他卻來不及迷茫和徘徊。
這時,身邊的劉蓓在夢中抽動了一下,裹著的毯子滑落。
唐小龍探身過去,想要給她蓋好毯子,卻在手指伸出的一刻停住了。
他不知道,不代表他不能看出他們的身份已然倒轉。
八年前,她用近乎出賣身體的方式來到他身邊。八年後,她卻用救贖者的姿態再次降臨。
她圖什麼呢?唐小龍不得不這樣想。
這八年裡,每次當劉蓓坐在探監區那張冰冷的椅子上,他隔著有些花的玻璃看著她時,他都會這麼想,她圖什麼呢?他還有什麼能讓她圖呢?
他還在猶豫,劉蓓卻已經醒了。
恍惚間,唐小龍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歎息。他以為自己幻聽了,隻見劉蓓按鈴叫來了空乘,要了一杯熱美式。
空乘端著咖啡過來後,還拿了一張印著花邊的卡片,略帶緊張地問劉蓓可以簽名嗎。
“當然可以。”劉蓓接過筆,在卡片上寫道:
【CZXXXX航班工作人員:感謝你們熱情周到的服務,祝平安。劉蓓】
空乘激動萬分地接了過去,轉身前卻看了唐小龍一眼。
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不至於露出異樣的眼神,但那一眼中的探究依舊被唐小龍捕捉到。
她已經成了明星了嗎?
真好,他想,還好他沒有拖累她的夢想。
但這個念頭剛閃過,他卻又被自己的自私驚到,原來比起她有沒有實現夢想,他更在乎的是自己會不會徒增愧疚。
空乘走後,劉蓓也不再睡。她兩口喝掉半杯熱美式,空乘又來問飛機餐吃什麼。
劉蓓擺擺手示意她不吃,然後又加上一句,隔壁的先生吃中餐。
唐小龍看著空乘跳過自己,便知道劉蓓已經給他點好。
很快,豐盛的飛機餐上來,兩葷一素的菜式,還有水果、小菜、熱湯。他沒想過出獄的第一頓飯會是在飛機上吃的,更沒想過會在商務艙上吃得如此豐盛。
但他卻沒有急於吃,而是轉頭看了一眼劉蓓,她麵前還是隻有那一杯咖啡,已經見了底。
她看著窗外,好像對身邊的雲產生了無窮的興趣,但唐小龍隻覺得她比雲還輕。
*
落地北城,依舊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
走vip通道出了機場,車子一路向城裡開,唐小龍不知道要去哪,他也不問。最後,車子停在一家劇場的門口,劉蓓下了車。
她帶著他往裡走,走演員通道,穿過跟她打招呼的人群。
“蓓蓓姐好,今天來得晚呀?”
“來得及。”劉蓓答。
“今天帶了朋友來?”
“助理。”
“末場加油啊!”
“謝謝,會的。”
走進化妝間,她來不及喝口水,兩個化妝師就圍了上來,一個化妝一個做頭發,手下動作飛快。
北城路上有些堵,他們四點落地機場,到劇場已經快六點。
或許是時間緊張,化妝師並不說話,化妝間氣氛有些壓抑。
化妝間分明有多餘的椅子,唐小龍卻並不坐。
他站在她身後,看著五顏六色的化妝品為她套上一層陌生的皮膚。
舞台妝比日常妝要濃,濃重的眼線將她清澈的眼睛包裹起來,再睜開眼時,她變得鋒利,也變得悲傷。
她蒼白的唇上塗了薄薄一層口紅,唐小龍不懂口紅的顏色,卻覺得這顏色襯得她更加病態。
她及肩的中長發被燙成蓬亂的形狀,又刻意地梳攏,形成彆扭的樣子。
化好妝,其中的男化妝師先離開,女化妝師留下。
下一秒,劉蓓猝不及防地脫下了背心。
唐小龍來不及移開視線,隻能慌亂地轉過身去。但化妝間的三麵牆全都裝了鏡子,他避無可避,隻能閉上眼睛。
但他可以不看,卻不能不聽。
衣料摩挲間響起的窸窣聲在他的耳邊被無限製地放大,其中還伴隨著輕聲交談。
“拉鏈上點油吧,不夠絲滑,怕影響搶妝。”
“好。”
“完了完了——”劉蓓發出了輕輕的吸氣聲,“擠多了,哎淌下去了!”
“沒事沒事,我找紙巾。”
唐小龍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在獄中度過的八年死水無波,卻在如今被想象力折磨得快要爆炸。
他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劉蓓,他不得不懷疑她是故意的,不得不懷疑她在報複他,但他沒有證據。
他隻能聽到她換好衣服走了過來,將一張薄薄的紙塞進他的手裡:“去觀眾席吧,散場後門見,跟著大家走,能找到的。”
唐小龍睜眼,看見她已經換上了一條純白的裙子。
白的刺眼,沒有一點瑕疵,比最純粹的百合還要白。
他手中被塞了一張票,票麵上印著‘工作票’三個字。
“還有這個,”劉蓓將一部手機遞給他,“日常用的軟件都裝好了,聯係人也都存進去了。”
說完,他渾渾噩噩被推了出去,繞來繞去才走到觀眾席。
離開場時間不遠,觀眾都已經落座。他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找到位置,四周要麼是結伴前來的年輕女孩,要麼是年輕的情侶。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19:28,距離開場還有兩分鐘,劉蓓出現在舞台上。
她穿著剛剛那條白色裙子,赤著腳,緩緩走上了舞台。沒有開場預告,沒有開場鐘聲,她就像靈魂一樣飄上了舞台。
她點起了一根煙,慢慢地吸,在舞台上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原本還在喧囂的觀眾席突然靜了下來,但觀眾席燈仍然大亮,代表演出沒有正式開始。
唐小龍身邊的兩個女生在咬耳朵。
“今天蓓蓓狀態好像不對。”
“你沒看超話?今天好像出了點事。”
“算了先好好看劇。”
走了幾分鐘,她走到台側滅了煙,燈光終於暗下。
這是唐小龍第一次看舞台劇,他看不明白。
台上隻有劉蓓一個人,她在演著幾個角色,她說著大段的台詞,她時而唱起歌,時而跳著舞。
她好像在演繹一個女人的人生,她在卑微獻媚,她在曲意逢迎,她在對著一個虛空的對象傾訴自己的愛意,她為愛情燃燒了全部的生命。
最後,她遍體鱗傷地走到台前。伴奏響起,她唱:
“彆離開我,彆丟下我,至少告訴我怎麼解脫,告訴我……”[1]
突然間,她淚流滿麵,後半句歌詞在哽咽中儘數吞下。
好像是有根弦突然斷了,她所有的情緒在舞台上失控,化成斷線的淚水流淌下來。
即便唐小龍也看出了這是個巨大的失誤,觀眾席中傳來竊竊私語,唐小龍辨認不清,但想也知道是在議論她的表現。
她完全是在崩潰的狀態下,靠意誌力唱完了這首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帶著顫抖的哭腔,甚至影響了音準:
“把一切當成荒唐,快讓我瘋掉,才能幻想,不曾受傷。”
“傷口卻還在撕咬,該怎麼忘掉。故事散場,隻有我不被原諒……”
而唐小龍才想起來,她很久沒有看到劉蓓哭了。
她之前是那麼愛哭的一個人,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淚,一哭就停不下來,眼睛總是紅紅的。
但自從七年前,他讓她彆再來了之後,唐小龍就再也沒見過她哭。
她像是把悲傷的一麵藏起來了,至少在他麵前藏起來了。今天見到劉蓓時,他很害怕她會哭,因為他並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但見到她冷靜至極的反應,他卻更擔心。
情緒的崩潰來得稍晚,卻那麼不合時宜。
一曲結束,她拿起槍,對著太陽穴扣下扳機。她緩緩倒下,四周再度歸於黑暗。
謝幕後散場時,唐小龍格格不入地跟著人群向外走,耳邊的議論再次變得清晰。
“這場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崩潰了?”
“超話發了行程,昨天半夜突然飛了京海今天又飛了回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但你彆說,最後看著她哭的時候,我也哭得直抽抽。”
他跟著人群走向劇場後門,不寬的胡同已經被熱情的觀眾堵死了,劉蓓被圍在中間,在遞過來的票根上一個個簽名。
晚上燈光很暗,她身邊有個粉絲為她舉著手電,大家嘰嘰喳喳問她問題,她要麼回答要麼微笑沉默。
鬼使神差般,唐小龍從人群外繞了上去,對舉著手電的小姑娘說:“您好,我來吧。”
小姑娘看了看他,有些狐疑。劉蓓卻笑了下:“給他吧,我助理。”
“姐姐團隊加人了哎,太好了。”小姑娘倒是替劉蓓高興。
劉蓓依舊隻是微笑。
簽名過程偶爾有人上來合影,劉蓓也不拒絕。
有一個男人自稱是粉絲上來合影,他剛站到劉蓓身邊,就用手環住了她。劉蓓穿著背心,男人的手掌整個貼在她的手臂上,並不是個禮貌的姿勢。
劉蓓的笑容僵了一下,終究沒說什麼。
但唐小龍拍了拍男人不規矩的手臂:“兄弟,手麻煩收一下。”
男人頓時怒目看向他,剛想找茬,卻在看到唐小龍的表情時慫了下去。
唐小龍的表情很淡然,仿佛隻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但越是什麼都沒做,越是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