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男人拍完照走後,有熟悉的粉絲笑著說:“姐姐,新助理挺靠譜的。”
劉蓓看了唐小龍一眼,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都簽完以後,時間已經近十一點。唐小龍坐在副駕駛上,聽劉蓓接電話。
狹小又安靜的車內,手機那端的聲音也被無限放大。
“考慮怎麼樣了?”那端是一道帶著怒意的男聲。
“沒什麼好考慮的。”
“你不用跟我裝清高,你那點破事外人不知道,圈子裡誰不知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晚去乾什麼了,婊--子出身還在這立牌坊,你不會以為自己——”
電話被劉蓓掛斷,她沉默地發動汽車,什麼也沒說。
過度的安靜讓唐小龍不安,他隻能拿出手機,在各個軟件之間摸索切換。
八年前已經有了智能手機,但功能遠不如現在豐富。他看著那些陌生的軟件,最終還是點進了百度,在搜索欄輸入“劉蓓”兩個字。
聯想的詞條大多不堪入目,至少有一半直接或間接和他有關。
他駭然,手指無論如何也點不下去。
平心而論,他們那一段過去是短暫的、蜻蜓點水的。這樣的關係在他的生活中發生過多次,但隻有劉蓓用一股不管不顧的執拗將這段關係強行續命,一續就是八年。
決定去自首時,他沒有告訴劉蓓。
他覺得沒有必要,他們萍水相逢兩不相欠,接下來他去贖罪,她去過自己的清白人生,有什麼繼續糾纏的必要。
但如果早知今日,他當時應該做點什麼的,至少好好告個彆。
“彆搜了,”劉蓓甚至沒有看他,“我就在這,直接問不好嗎?”
唐小龍收起手機,什麼都問不出口。
她開車回自己家,一個一室一廳的小公寓,推開門後,味道不太好聞。
劉蓓先走進家門,一把撕下了玄關牆上貼著的一張紙,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唐小龍沒看清,隻覺得好像是個年曆。旁邊還有一張用來打卡的月曆,有三行,已經過去的日期上打著勾。
客廳無比雜亂,茶幾和地上散落著空酒瓶和咖啡杯,煙頭堆滿煙灰缸,吃剩的外賣盒子沒來得及扔。
劉蓓踢開擋路的垃圾,同時打開了窗子和空調,毫無環保意識,但有效果。燥熱的空氣帶走了不美好的味道,冷風又吹走了身上的粘膩。
在監獄裡養成的生活習慣讓唐小龍看不下去了,他拿了大垃圾袋,將垃圾一股腦地塞進去。
收拾到垃圾桶時,鬼使神差地打開那張紙團。
上麵手繪著一張年曆,月份和星期都和普通的年曆一樣,隻是日期不同。
這上麵的日期是倒計時,每一天過去就用筆重重地劃掉一道,倒計時的儘頭——
就是今天。
他將這張年曆疊起來揣進褲袋,快速收拾好垃圾,拎著兩個大垃圾袋站到門口。
“你好好休息,”他說,“垃圾我給你帶走了。”
“唐小龍。”她叫他的名字,聲音並不高,卻讓他釘在了原地。
他回頭,看見劉蓓站在窗邊,眼神堅定得嚇人。
“你要是走,我就從這跳下去。”她的表情不似作假。隨著她開口,發梢被風吹動,像是要隨風而去。
唐小龍相信了,他相信自己如果現在走下樓,就會在樓下收獲她的屍體。
但他不知如何是好,無論是八年前還是現在,他總是拿她沒有辦法。她一哭他就沒辦法,她一笑他也沒辦法,她拿死威脅他,他沒有辦法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劉蓓走上前,抓著他的手臂,將他扯進客廳,開始脫他的衣服。
唐小龍起初還反抗,製著她的手不讓她動。
但劉蓓突然開始流眼淚,她無聲地哭著,像是在舞台上那樣。看見她的眼淚,唐小龍手下力氣一軟,就再也無法製止,眼睜睜地看著一切朝不可挽回的深淵滑去。
唐小龍瘦了很多,獄中規律的作息和勞作讓他的身體比八年前還要年輕,還要有活力。
劉蓓瘦了更多,肋骨道道支棱著,脊柱凸起在外麵,摸上去甚至硌手。
因為八年前的事故,她的肋骨處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傷疤周圍有一道刺青。
刺青是用抽象線條繪出的水墨風格,唐小龍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卻忍不住定睛看去。
那道刺青赫然是一條龍的形狀。
一條抽象的龍盤桓在橫向的猙獰傷疤上,她沒有選擇遮蓋傷疤,而是將傷疤變成了紋身的一部分。
唐小龍的呼吸一窒,劉蓓便吻了下來。
不得不說,他們是命中注定的契合。
即便時隔八年,即便當時隻是萍水之緣,他們卻對彼此無比熟悉。
終於,在最後關頭,唐小龍的理智清醒了半秒。
他試圖推開劉蓓:“不行,沒有準備。”
劉蓓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瘋了一樣往他身上貼:“沒關係,我一直在吃藥。”
壓製了八年的欲望一觸即發,劉蓓卻比他還要急切,他想去臥室,劉蓓卻用腿勾著他的腰不讓他動。
沙發並不乾淨,很久沒有清理過了。唐小龍也不乾淨,他身上好像還有監獄的死氣。
乾淨的隻有劉蓓,她像雪一樣白,刺得唐小龍眼睛發疼。
他在把白的東西染黑,愧疚卻更加刺激他的感官,他的雙眼發紅,正對著劉蓓流著淚的眼睛。
終於,劉蓓近乎偏執的恐懼和焦慮被稍稍填滿後,她終於能放開唐小龍,讓他抱著自己去了臥室。
但沒有結束,從客廳到臥室,又到浴室,他們用對待生命最後一夜的態度過今晚。
最後,劉蓓說她要去衝澡。唐小龍沒有困意,半天沒等到她回來,便出去找。
隻見劉蓓正站在陽台,一手夾著點燃的煙,一手拿著杯威士忌,金黃的酒液在杯中泛著光。
唐小龍這才想起來,她好像一天都沒有吃東西。
“要吃什麼?我做點。”
“隨便吧。”劉蓓喝了一大口酒,好像杯中不是辛辣的烈酒,而是水一樣。
唐小龍打開冰箱,想找點食材。爹媽去世後,他拉扯小虎長大,練就了還不錯的廚藝,雖然後來很少親自下廚,但手藝這東西忘不了。
隻是打開劉蓓的冰箱他卻傻眼了,冷藏層裡麵幾乎隻有酒和一些爛掉的水果,冷凍層倒是塞滿了速凍食品。唐小龍隻能拿出一盒速凍餃子,問她吃不吃。
劉蓓看了一眼,卻嫌棄道:“這個口味不好吃。”
唐小龍無奈,去換了一盒,在換到第四盒的時候,劉蓓終於點頭了。她把煙頭在廚房水池中掐滅,要去幫忙。
看她這半死不活的狀態,唐小龍哪敢讓她進廚房。他半推半請地把人趕到了客廳,但詭異的熟悉感卻讓兩人都愣在原地。
當年劉蓓最後一次離開唐小龍的家就是這樣,還粗心地落下了吉他。
後來她想去找,但那套房子已經被貼上了封條準備法拍,她那把幾百塊錢的破吉他再也沒找回來。
沉默過後,劉蓓卻待不住,而是又點了根煙,去廚房看他煮餃子。
鍋裡倒上水,開火,下餃子。
“水還沒開就下嗎?”劉蓓疑惑道。
“速凍餃子要冷水煮,”唐小龍看了她一眼,拿走她唇邊的煙,“吃飯前彆抽煙。”
劉蓓聳聳肩,倚在冰箱邊,看鍋裡的水一點點沸騰。
唐小龍沉默地用勺子輕撥,讓餃子不粘到一起。
“我騙了你。”劉蓓猝不及防地開口。
“什麼?”
“他們不是飛機晚點,是我把時間說晚了三天。”
水開了,發出沸騰的聲音,水汽蒸騰在兩人眼前。
“你為什麼……”劉蓓還是沒有問出口。
她想問,你當年為什麼拋棄我。
她陷在‘被拋棄’的怪圈裡,被這個念頭折磨了整整八年。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被拋棄。
小學時,她看著媽媽苦苦哀求,哀求那個男人不要離開。但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們為了躲債東躲西藏。
後來上了高中,她把自己交給了一個“老師”,隻因為他告訴她可以給她藝考培訓,但那人得到她後一走了之。
到了大學,在那樣一個爭奇鬥豔的地方,她依舊是出眾的那個。她談了個男朋友,家裡很有錢。
她忍耐了他時而的花心浪蕩,時而的冷嘲熱諷。但在一夜過後,她還是被拋棄了,因為他覺得她不是個完整的女人。
最後,在唐小龍自首後的一個月,她的媽媽拋棄了她,因為不堪忍受癌症晚期病痛的折磨,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些被拋棄的經曆中,有的她可以怨恨,有的卻不能。但相同的是,每一次被拋棄,她都多一份恐懼。
八年前,得到唐小龍自首的消息時,她在試鏡一個小角色。
從劇組出來,她騎車趕往警局,因為闖紅燈被電動車撞倒,膝蓋蹭破了一層皮。
她頂著鮮血淋漓的腿見到了安欣,安欣卻說現在不能探視,隻是讓法醫幫她處理了傷口。
走出警局,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喪家之犬。
她不能怨恨,不能質問。他是去自首的,她又怎麼能埋怨呢?
情緒無處對外發泄,隻能轉為向內的刀。
她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被拋棄的永遠是自己?她為什麼要被命運懲罰?
她開始整夜失眠,即便睡著,也會在強烈的恐懼中驚醒。
她無法正常生活,退了學,隻身來到北城。
她簽了公司,演了影視劇的角色,意外獲得了人氣。
但所有過往在互聯網麵前無所遁形,她被扒光了,被人們用最難聽的話辱罵,一切對家都試圖在將紅未紅之時將她絞殺,一切網民都把她當成發泄戾氣的對象。
公司不讓她出門,因此那次探監比平時晚了十天。
從京海回到北城後,經紀人扇了她一個耳光,讓她滾。她看了看手中的合約,簽了八年,她能往哪滾。
直到黃瑤來看她,匆忙叫來剛回國的高啟蘭,手忙腳亂地把她拉去看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悄悄對黃瑤說:“她的自殺念頭已經很強烈了,再晚一點可能就無法挽回了。”
黃瑤很愧疚,她在背地裡偷偷抹眼淚,向她道歉,說她之前並不知道她這麼愛龍叔,是她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
劉蓓搖頭,不,她其實真的並沒有那麼愛他。隻是一切都那麼恰好,在那個時間走向了死胡同。
說來,倒是唐小龍承受了無妄之災。
因為在無數的被拋棄的經曆中,他是僅存的可以挽回的那個,於是劉蓓便近乎偏執地逼他。
她把所有的安全感都用自我感動的形式寄托在他身上,讓他承擔她人生一切不幸的惡果。
她根本不愛他,卻兀自扮演著苦等八年的情聖。
她的演技太好了,好到她覺得自己是個變態的怪物。
餃子煮熟了,唐小龍關火,將餃子盛到盤子裡。
“對不起。”
恍惚間,劉蓓以為是自己說的,抬頭卻發現是唐小龍的聲音。
一瞬間,她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她已經完全瘋了,她沒有臉承認。唐小龍對她有恩,她卻恩將仇報。
她把餃子端上餐桌,夾了一個塞進嘴裡,卻被燙得眼淚直冒。
“是不是傻啊?快吐出來。”唐小龍伸手去接,讓她吐出來,劉蓓卻搖搖頭,硬吞了下去。
她突然想起來什麼,回到臥室拿出藥盒,今天的藥還沒吃。
藥要隨餐吃,她手裡捧著三粒藥,仰頭吞下去,在門口的月曆上打勾,回來繼續吃餃子
這次她學聰明了,餃子咬開一半晾一會兒再吃。
唐小龍看了看她的藥盒,問:“吃什麼藥?”
“維生素。”劉蓓答。其實她也沒撒謊,其中真的有一片藥是綜合維生素。
但唐小龍卻追問:“剛剛,你說的吃藥,什麼藥?”
“什麼?”劉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哦,那個是短效避孕藥?調整月經的。”
說完,她看見唐小龍的耳根通紅。他活到這個年紀,也從未和女人直白地聊起過月經這個話題。
劉蓓笑著解釋了一句:“太瘦了就會不來月經,隻能靠吃藥調解,很多女藝人都吃,你們男人當然不懂。”
“有什麼副作用嗎?”唐小龍塞了一個餃子,囫圇地問。
“基本沒有,這是很常見的療法。”
“嗯。”唐小龍點了點頭。
她穿著黑色的吊帶睡裙,細細的帶子卡在她肩膀的骨頭處而不至於滑落。
確實太瘦了,即便是藝人,瘦成這樣也有些過了。
她吃了五六個餃子就放下了筷子,不再動了。
“就吃完了?”唐小龍的語氣有幾分難以置信。
“嗯。”她並不是刻意節食,隻是在常年累月的精神折磨下,她幾乎沒有什麼胃口,吃東西也隻是維持生命的手段罷了。
但唐小龍是按照兩個正常人飯量煮的,他看著滿滿一盤子餃子,陷入了沉思。
最後,他還是不想留到明天,認命地把一盤子餃子都吃了。
他發誓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想吃餃子。
吃完後,唐小龍要去洗碗,卻被劉蓓拉回了臥室。
他以為她還想繼續,卻不想劉蓓隻是拉著他躺在床上。
她攬住他的腰,臉貼住他的胸膛,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偷了他三天的時間,今夜過去,還有兩天。
這兩天她們什麼都沒乾,餓了就點外賣吃,困了就闔眼睡一會,偶爾看一部劉蓓選的電影,唐小龍看得雲裡霧裡。
其餘時間他們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期間劉蓓的手機幾度響起,又幾度被她按掉。
在喘息中唐小龍騰出精力問她:“一直不接沒關係嗎?”
劉蓓勾著他的脖子不放:“讓他們都去死。”
唐小龍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沒做過的荒唐事,居然在這個年紀體驗了。
這兩天,他幾乎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他那個嶄新的手機就是擺設,並不能起到和外界連接的作用,他的整個世界隻有她一個人。
第四天一早,他醒來,看見劉蓓正在陽台打電話。
她又抽起了煙,夾著煙的手有些顫抖,她說:“就剩兩個月了,不打算好聚好散嗎?”
不知對麵說了什麼,她歎了口氣:“隨便吧,我無所謂。”
聽見唐小龍的腳步聲,她掛掉電話回頭,對他說:“瑤瑤和虎哥到樓下了,在等著你。”
她把煙頭掐滅,走上前,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道:“對不起。”
唐小龍來時沒有行李,走時也孑然一身。
他走出門,卻還是回頭了。劉蓓倚在門口看他,朝他笑了笑。
他看到有眼淚從她的眼中滑落,乾燥的皮膚有些滯澀,淚珠停留在臉頰上,像一滴露水。
“再見。”她說。
[1]這裡和下麵的歌詞均出自音樂劇《人間失格》選段《天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