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忘記了回答,也忘記了反應,似乎連呼吸也忘記了。
視線,漸漸清晰。
月華如水,流瀉滿地,打在他的腳邊,青袍淺律,俊朗提拔的身姿帶著明朗的笑容,猶如月光一樣的潤澤清輝,散發著淡淡的溫柔氣息。
一切,似都未改變,多了幾分成熟,沉澱了歲月的痕跡,隻是依然君子如玉,沉穩淡然。
近乎貪婪的望著眼前的人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餘年,老天給他的,隻有氣度更加雍容,眼角眉梢多了些許風煙塵世的痕跡。
靜靜對望,想要尋找他的改變,他的不同,詫異和熟悉交織在眼底心頭,悄然拉近著十年間的風雨更迭。
“凝卿,可好?”他的聲音略帶沙啞,慢慢的開口。
淚水,在刹那間潸然滑下,太多的情緒纏繞,竟不知是為了什麼,“君,可好?”
“好。”他微頓頷首,輕輕的咳了兩聲。
“你……”心頭,被這兩聲輕咳牽動,忽生不忍,“是病了嗎?我為你診診脈。”
手心,被握的更緊,他搖了搖頭,“不用了,這些年一直如此,習慣了。”
是那年劍傷的後遺症嗎?
詢問,寫在臉上,他已是溫柔浮起臉頰,“凝卿,還記得這裡嗎?”
他的身後,一彎石橋橫跨河岸,月光的暈黃中,兩字入眼——“情緣”。
月光下的他,瀟灑一如當年。
橋頭的他,淡然一如當年。
我麵前的他,笑容一如當年。
此番場景,猶如夢中。或者說,午夜夢回時,也見過他佇立橋頭,微雨人獨立,如今真見了,卻恐是身在夢中。
想要說什麼,喉嚨卻凝噎,唯有泯著欲哭的笑,顫了嘴唇努力翹著弧度,“為什麼他們會說你……”
話到了嘴邊,最後那個字眼始終出不了口。
或許我不能也不願見到他,但是始終祈願他的平安,知道在天涯的某一方,他安然的生活,就足夠了。
“說我死了是嗎?”他的手輕觸我的麵頰,指尖沾著淚水,一滴淚順著瑩白的手指滑下,“這是為我而哭?”
彆開臉,默默不言。
他的手間,濕透的信箋暈開了字跡,卻不難分辨原先寫著什麼,正是我放在河燈間的祈願條。
“凝卿,我隻應承了入朝十載,還記得嗎?”他的目光中跳動著月華水波,“十載已過,自是歸野還朝了。”
“那坊間流言?”不自覺的握了握那抓著我的手,在掌心中感覺到溫暖,惶恐與不安在慢慢平複。
“真的,也是假的。”
默默點了點頭,我抱緊小笙,“看到你好,就好。”
沒有更多的語言,隻牢牢記著:好,就好。
“凝卿。”他啟唇,“我們回家吧。”
我們回家……
十年了,我不曾回來看過一眼,那曾紀屬於風家的我的家,還有那晏相府的我的家,想去,隻因為小笙娘親的病耽誤了,偶爾打聽了兩聲,得來一句:荒廢了。
風家的老宅荒廢了,昔日的晏相府也荒廢了,舊時的記憶過去就過去了。
“不了。”我低下頭,手指輕撫過小笙的臉,“我有自己的去處,您自便吧。”
他眉頭微挑,“他是……?”
“我兒子。”謊言出口,那麼自然,沒有絲毫做作。
在他錯愕的瞬間,我抱著小笙,轉身而行。
見到他,已是滿足。問一聲好,就此彆過。
才不過兩步,身後的聲音飄飄而至,“你認為,我十年不見你,就應該什麼都不知道嗎?”
腳下微頓,背後的聲音沉穩平靜,“還是你認為以我對你的了解,會信你這話?”
溫暖的氣息從身後貼著,輕易的籠罩了我的全身,“朝堂中不會再有易清鴻,剩下的歲月隻為凝卿。”
手心,被再度牽起,“不求相依相偎,但博知心為伴,也許永遠不是愛侶,能安安靜靜的看著對方,走完剩下的人生,便是滿足了。”
知己……
“回家吧,無論將來如何,我們總是要回去的。”他的目光,遙望城中某處,“我欠風家太多,我隻想再建風家,從此深居。”
他欠風家?隻怕我欠的更多。
“好。”遠望著城中一角,我吸了吸鼻子,想起爹爹,想起兒時的一切,才恍覺自己的不孝。
無論情的結果是什麼,無論最終伴隨左右的人是誰,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將小笙送回家,我和他漫步在月光下的青石板路,感受著久違的氣息,在改變中重疊著記憶。
喧鬨的人群漸漸散去,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身影斜拉著,緩緩而行。
“你,給爹爹上過香嗎?”我側臉,看著他將外衫輕輕的披上我的肩頭。
“沒有。”他眼中蘊著深深的沉重,“他要百姓安康,若不做到我豈能回來?”
“我……”垂下頭,“也沒有。”
“那我們便再建風家,守著爹娘的墳塚,安安寧寧的過下去。”他執起我的手,虛虛環握著。
這一次,我沒有掙紮,手指動了動,回握了下。
遙遙的,風家昔日的宅院露出了雛形,我能夠感受到彼此掌心裡的汗意,緊緊的握著,似乎在給對方力量。
“你是風家的兒子,爹爹看到你,應該會很開心的。”
“你是他最疼愛的孩子,你歸來了,他才是真正的安心。”
如何能看出,這個聲音略帶顫意的人,就是揮灑自如天下豪情的“紅雲第一相”,而我,也是同樣的心生怯怯,踟躕不前,若不是他的力量,我現在已停下了腳步。
近鄉情怯,隻因心頭的愧疚。
兩人,忽然停下了腳步,在對望間看到彼此的疑惑。
本該黑漆漆的房簷下,紅色的燈籠散發著溫暖的光,照著大門前的台階,一路延伸著往前院而去。
這個時辰,尋常人家早該關門閉戶,可是……
腳步,在深幽的宅院中行著,沒有看到守夜的人,也沒有打更的更夫,靜謐的夜色中,隻有蟲兒唧唧。
易清鴻牽著我,一間間的房屋尋看著,沒有半分人影氣息,一直到後院,我昔日的閨房前。
沒有梅花瓣,紛紛揚揚散落飛舞的,是桃花。
梅花被移去,隻有滿院的桃花樹,紅白粉黃,一直飄揚天際,在月光下舞蹈著。
劍光,閃爍著寒影,團團光幕在桃花中旋轉,隻有那月白長衫,依舊清晰。
站在院門口,我定定的呆望著。
人影,頎長俊美,在劍光落定後揚起自信的笑容,眼角飛揚,“你,終於回來了。”
我張了張唇,訥訥說不出一個字。
那堅定的目光,落在我身旁的人臉上,唇角牽起笑容,“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嗎?”
朗笑,從我身畔傳出,“果然敏銳。”
“江山已定,我也該功成身退了。”笑聲俊朗,“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月色下,兩人笑容那麼相似,同樣的俊美,同樣的玉樹臨風,也同樣隱含著難以琢磨的深意。
“那便,重新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