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結陰親(1 / 2)

深籠野鶴 丁久 5912 字 9個月前

一進門,陳瀾便喚來一中年男人,吩咐他去車行調換車夫之事,說話間,一白麵婦人自東廚出,有些年紀,身著灰衣布裙,笑道:“天底下哪有這樣做長輩的,自個兒跑出去逍遙,倒將孩子扔在家裡給我老婆子。”

陳瀾笑了,轉對身旁男人道:“傅叔,明日麻煩您起個早,帶暘哥兒去混堂趕個頭湯,彆等人多湊一塊。”傅叔應了,又遞上兩封書信,皆是人順路捎來的,今日才到,一封四川嘉定,一封銅石渭陽,又將打發捎信人的銀子數目報了,才出門。

陳瀾正要開封閱信,抬頭一看,見翠珠一人站廊下,垂頭喪氣,萬分委屈的模樣,又回頭瞧宋媽撇嘴扭頭便進了東廚,便知二人不好,故向東廚去,笑道:“今日怕麻煩您老,原不打算回來吃,回頭一想,還是回來,就是吃些個殘羹冷飯,到底宋媽的手藝,比外頭強得多,我這已經回來了,您怎麼還氣著我呢?”

宋媽冷笑一聲,邊忙活邊道:“可不敢,老爺如今吃慣了山珍海味,哪裡還看得上老婆子這幾頓便飯?快去叫丫頭給您張羅些羊頭肉,多吃上幾頓,出京時就一路要飯回老家吧!”

原來那陳海暘聽說家裡來了楊大人府裡的丫頭,便說要嘗新人手藝,點了個羊頭燴,那翠珠亦想試技,提筆詳列物料,喚傅叔買來,那宋媽一看,竟用羊頭六個,蔥齏三碟,合用蔥三斤,更不必提須新置盂勺湯盤刀砧雜器,當即翻臉,礙於新人,並未辱罵,隻摔碗撂盆,不發一言。

傅叔見此,偷勸宋媽,一則,聽聞京中富貴人家飲食細膩,灶上規矩多是如此。二則,此女祖母多少算是楊大人的長輩,不看僧麵看佛麵。三則,新人入府,老人便甩臉色,亦不是有規矩的人家所為之事,叫人看了笑話,宋媽這才忍了。

那翠珠更了圍裙、銀索攀膊,方才入廚,料理羊頭,剔留臉肉,其餘皆棄之不用,取蔥過沸湯,去須葉,視大小截斷,又除其外數重,隻取心,其餘亦不用,取鹽用油,毫不憐惜,宋媽幾次發作,皆被傅叔阻攔下來,心中本已憋氣,偏那陳海暘用飯時對翠珠手藝誇讚不絕,宋媽如何能忍,當即刺了兩句,雖未指名道姓,翠珠又豈能不知。

陳瀾聽了前因後果,對宋媽道:“這家裡誰不知道您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呢!外頭不知道的,當您在我家撈了多少油水、享了多少福,知道的人誰不說您是個癡的?還沒暘哥兒的時候,我們娘仨吃完了您才吃,睡著了您才睡,過年家裡裁了新料子,您都舍不得給小豆子做身衣裳,留給我們兄妹倆。”

“您到我家來,沒趕上我父親在,一天好日子沒過,如今又是跟我東奔西跑,多少回讓您嫁人過日子,您偏不走,說是要給亡夫守,我知道,您哪兒是守著亡夫,那是守著我呀!您在我家這些年,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如今家裡哪裡能離了您?都說我如今發達了,你們日子才好了,可我心裡明白啊,您和傅叔才是我們家的寶呢!”

宋媽聽至此,歎了口氣,陳瀾知是氣消,又見宋媽道:“當我老婆子不曉得呢,她這是給自個兒抬價呢,都是伺候人的,誰就比誰高一等不成?她是比我多識幾個字,能算會寫,模樣周正,不知道的外人看,還以為是個千金小姐,那又有什麼用!不還是給人做飯來的!”

陳瀾笑道:“您不知道,這京城有些薄產的人家生了女孩,皆是愛如珍寶,還要花重金請人教藝,專門伺候貴人的,這與尋常的使喚丫鬟還不同,不是極富貴的人家,還用不起這樣的人,若是偏遠的地方,人家不願意去,便是花多少錢也是請不來的,如今有這樣一人在我們家,平日還不需額外犒賞,您可偷著樂吧!”

宋媽道:“你以為我是心疼你的錢呢?還不是擔心你,那女子哪裡是個好相與的?若是個曉規矩的,看我老婆子先前發作,早該知道收手了,再不然,笑臉來賠個不是,我倒也咽下這口氣,她這般騎上臉挑釁,還不知道肚裡多少個心眼呢!”

宋媽朝外頭瞧了一眼,湊近陳瀾低聲道:“知道你是推脫不掉,三五天還成,可總在府裡放著,早晚是要露餡的,我和老傅琢磨著,給筆錢,配出去嫁人吧,也算好去處。”陳瀾收了笑,搖頭道:“沒這麼簡單,這幾日勞你掛心,多看著她。”

宋媽點頭,陳瀾又是好言好語勸了幾句,才去尋翠珠。見了翠珠,並不責備,問道:“暘哥兒說你手藝很好,必定是絕好了,見你年紀輕,手藝師從京中哪位廚娘?”翠珠答:“回老爺,奴打小兒就在楊大人府上伺候,在楊大人家廚房掌勺的劉四娘手下打雜過些日子。”

陳瀾笑道:“怪不得,所謂‘名師出高徒’,我記得前年山東布政使盧大人做壽時,專門從京城請的劉四娘前去包辦筵席。”翠珠笑道:“大人想起來這宗,怎麼倒忘了奴,奴那回隨劉四娘一道去的盧大人家,因劉四娘用不慣當地廚役,底下人都是隨著去的。”

陳瀾也笑了,道:“你隨劉四娘在後廚忙活,我哪裡見得你麵,筵上盧大人召見廚人犒賞,我也不記得見你露麵。”翠珠道:“奴原是該露麵的,隻是盧大人還請了方中堂府上的魯二嫂和太子殿下府上的錢三娘,廚人領賞便輪不到奴了。”

陳瀾道:“唔,據盧大人所言,原是隻想請劉四娘和錢三娘,隻是聽聞京中筵席以蘇州廚人包辦者為最,又向方中堂借的人。”

翠珠卻笑了,陳瀾問何故,她道:“奴想起,從前聽府裡老人說,都察院衛大人祖父為官時,衛家一家便有三位名廚,京中若有貴人開筵,必從衛家借廚,有道是‘京中老爺口中福,出不去衛家三位廚’。”

“衛大人父親酷愛珍饈,少時常呼朋喚友,組結食社,編撰食集,如今京城裡有名的‘錢家菜’就是從衛家來的,魯二嫂亦師承三廚之一的許桂芳許娘子,除三位名廚外,衛家還有個從老家紹興帶來的廚子,劉四娘師父便是和這位廚子學的藝,想來這京城裡的廚子,原都是從衛家出來的!”

陳瀾聽了,卻隻看她,含笑不言,翠珠登時心裡一慌,跪下便道:“奴一時失言,求老爺寬恕。”陳瀾將她扶起,道:“這些話在家說便罷了,若叫外頭人聽見,豈不是又要生出許多事端來。”

翠珠連聲應了,陳瀾又道:“可惜你原是楊大人府上嬌生慣養大了的,如今到我府上來受苦,你也瞧見了,我家向來最闊的時候,也是用油抹子在鍋底一抹便炒菜了的。你打小兒在楊大人府裡,定知道官場上的銀子流來流去,流到自家來的卻不多。京裡富貴人家的規矩,固然有其道理,隻是我原兜裡隻有這點錢,便隻能享這點福。”

陳瀾將兩頭都寬慰了,才向屋裡去閱信。晚些時候,宋媽端了些茶飯,將就著用了,又過會兒,翠珠打了水來進來梳洗口麵,要留下寬衣,陳瀾婉拒了,催她下去梳洗,滅燈放簾就寢。

夜裡,陳瀾驚覺有人推門而入,即刻起身,摸出枕下匕首,掀簾查看,卻是宋媽,方才安心,忽又張目,問:“翠珠……”宋媽一手護燈放在桌上,輕聲打斷:“放心,我剛去看過,人沒醒,肯定跟不過來。”陳瀾上前捉住宋媽雙手,拉到爐邊,問道:“夜裡這麼冷,還到我這兒來,可是有什麼急事?”

宋媽看他,笑道:“你還說我?昨個在常武門被那幾個稅官扣住,遣人往衛大人借了幾千兩銀子才打發了,你心裡原就有氣,今兒端飯進來時我見你臉上不對,暘哥兒你也不見,我便知你不好。暘哥兒尋你,我說你病著,晚上橫豎睡不著覺,便摸過來看看你,好麼,果然叫我猜著了,你看你臉上,這就用手抹了,明天也不怕人看見。”

說著就要去打水,被陳瀾拉住:“明早洗了便是,今日不過聽見故人音信,有些傷懷,您要是疼我,躺到床上來,我們娘倆兒說說話。”二人便到床上,相擁躺下,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