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結陰親(2 / 2)

深籠野鶴 丁久 5912 字 9個月前

帳中昏暗,宋媽道:“今日有封是嘉定來的信,可是齡少爺派人捎來的?”陳瀾“恩”了一聲,道:“陳通家長子陳海彥今年赴春闈,瑞大哥和他一道來京,元藎托我照看一二,我有段日子不在,若是瑞大哥上門,您和傅叔且替我招待,明日我再給您些錢,您替我給瑞大哥。”

宋媽輕“哼”一聲,道:“陳通家兒子來京,陳通自己不給你寫信,倒拐著彎讓瑞大爺家表兄弟給你寫信,看來他自個兒也知道沒臉求咱們呢。”陳瀾笑道:“過去之事,不提了。”

宋媽看他問:“真過去了?可曾後悔?”陳瀾默了一會兒,忽地笑出聲,道:“您莫不是以為我為元藎傷懷?才夜裡摸過來看我?沒有的事,銅石一位故人病逝,倏然間天人永隔,我心裡不好受,細思隻覺人生無趣,終將化骨,不□□淚。”

宋媽歎氣道:“我一直怕你心中在意齡少爺這事,雖說後來,你同那人有了暘哥兒,隻是到底無媒無聘,沒名沒份的,你同齡少爺卻是打小兒兩家父母定下的。”

陳瀾笑道:“您又胡說,我同元藎的事是梅堂姑親自過問退的親,我同桂臣亦是正經拜過天地的夫妻,母親也是允了的,怎麼便沒名沒份了。”

宋媽道:“你娘雖允了你同那人,到底心中也是放不下這樁婚事。我一直未同你講過,你娘臨終時曾說:周家從前來提親,後來又悔了,這一件,是我一生恨事,到死也放不下。”

陳瀾道:“我從前常聽母親說起,隻是我那時不服,常同她拌嘴,惹她生氣,因她老人家同父親便不是父母做主,雖說結局慘淡,卻也有過好時候,我想不通怎麼到了兒女這兒,卻要給定親。”

宋媽握住陳瀾的手,道:“如今你也是做父母的人了,可算曉得你娘的用心了吧!當初若周家不退親,你成了官家太太,有的是人伺候你,哪用得著和你娘風吹日曬出去走鏢,將手弄成今日這般糙!”

陳瀾笑了,道:“倒不是為這個,母親常念,若周家能幫我家說話,陳通那房不會欺我家至此,族裡也斷不會縱他占田霸莊,不過是欺我家無人,若不是瀾哥有了功名,我家難有再興之日。母親一生爭強好勝,這一件她萬萬忘不了,定是記了陳通家和周家一輩子。”

宋媽又是歎氣,道:“幾十畝水田!一屋的銀子!誰能忘得了!”歎完,問:“這親當年如何定的,又是到底為什麼緣故退了?”

陳瀾道:“說來話長,我家原是攀不上這門親的,我曾祖同瑞大哥和陳通他們二人曾祖是親兄弟兩個,陳通和瑞大哥二人的祖父也是親兄弟兩個,我家這脈人丁稀少,入仕有限,敗落了,到我父親這代,書才讀出點名堂來,雖無功名,但在縣裡做狀師,過年過節上門來的人,不是衙門當差的,就是地主富商,日子也算好起來了。”

“我們鎮上有兩個大族,一陳一周,元藎他曾祖是曾做過中堂的,祖父亦官至雲南布政參議,瑞大哥祖父那時也在朝中為官,品級不低,兩家父母做主,促成姻親,將瑞大哥親姑姑,也就是梅堂姑許給周家姑父,元藎上頭原有個親哥哥和一個庶出的兄弟,皆夭折了。”

“羅瞎子來看,說周家姑父命裡無子,便是生了兒子也留不住,教夫妻二人一個歪法子:若是再生了男孩便當作女孩養,穿耳、裹腳,再找個當作男孩養的、不穿耳、不裹腳的女孩當媳婦,或可留住,並起名叫‘貽齡’,向老天爺討壽。”

說至此,陳瀾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道:“梅堂姑後來隻生了元藎,周家姑父也隻有這一個兒子,便當做女孩養,他在周家這輩裡排老四,打小兒我們都叫他‘周四娘’,不過呢,他仍舊讀的是聖賢書,不看那些婦德女道的。”宋媽聽了直皺眉,問:“這倒稀奇,尋常時候倒看不出來,既裹腳,又如何能當官?”

陳瀾“害”了一聲,道:“都說是歪法子,我倒不覺有用,湊巧趕上罷了。周家當然不會斷了元藎仕途,約莫裹了些日子就放了吧,我也不能扒了人家的鞋親自去瞧,隻是元藎雙足確實比尋常男子要小,幼時在田頭摸鱔魚,他也總是看著,並不脫鞋,不過他家裡規矩重,就算不裹腳,想來也是不能摸鱔魚的。”

宋媽又問:“那你同齡少爺,便是父母做主,親上加親了?”陳瀾道:“也不是為這個,你且聽我講。我們兄妹倆滿月那天,梅堂姑帶元藎來吃酒,還給我們兄妹兩個打了對銀鐲,將我父母二人嚇個不輕,因從前與瑞大哥家交往不多,梅堂姑自出門後更是不曾見麵,我兄妹倆滿月那天起,兩家便又來往了。”

“母親當年嫁進來,族裡女眷皆瞧不上她,想來梅堂姑有所耳聞,以為母親生出來的姑娘大抵同她差不了多少,再者,我父母二人並不靠祖蔭,全憑自己經營才有些薄產,族裡尋常時候並不以舊規壓我家,梅堂姑約以為我父母應不會同族裡正經姑娘一樣給我上多少規矩,便將我放在心上。”

“母親同我講,她猜梅堂姑是這麼個打算:正經仕宦人家出來的姑娘,哪個不穿耳、不裹腳、不教婦德女道?可真挑了商戶、田戶的姑娘,梅堂姑卻是不願意的,我家雖比不上周家,同梅堂姑的娘家也不能比,論起來卻是良壩陳家大族的姑娘,祖上同梅堂姑家還有親,門第倒也還相當。”

“我學步時,梅堂姑一日帶元藎到我家來,脫下金鐲要締結姻親,我父親怕元藎同他前頭兩個兄弟一樣短命,當時並沒有肯,過了幾年才答應了,我父親原是要給我裹腳,後來想著就算裹了腳,也攀不上周家這樣的親,索性不裹。”

“梅堂姑又道,既當作男孩養,必要讀些書,才能讓老天爺信了,又同主家打了招呼,叫我去族塾裡同那些男孩一塊念書,後來因怕名聲不好,便讓我跟著元藎在他家念書,他家那時是請了老師在家教的。”

宋媽道:“這親事最後沒成,倒是把你耽誤了!你大了,腳裹不成,禮也學不成,他家卻把親給退了,今後你如何再說給彆的好人家?”

陳瀾笑道:“你後來到我家,難道看不明白?他那樣人家的出來的少爺,原就看不上我這樣沒規矩的姑娘,能同我說上幾句話已是不易,對我從沒個好臉色,我對他亦是無意,二人不過硬湊一塊,有一年我氣不過,私穿了耳孔跑去找梅堂姑,便是要叫她看見,退了這門親,不過後來並沒聽說因此退親。”

“父親走後,兩家來往淡了,親事便不怎樣提了,想來他家那時已不對這事上心,一年過年時候,母親說若真成不了,便將金鐲還給人家,徹底說開,免得耽誤我。這鐲子本是一對,周家拿一個,我家收一個,若是再收著,恐沒有其他人家敢上門來提親。”

“母親這才帶我上門去,真正將親退了,有一回元藎來找我,將那鐲子又給我,說是憐我家貧,母親和我出門在外,做個盤纏亦是好的,這鐲子給我家定過親,他家也是不會再用的,我說你家既不再用,不如將一對兒都給了我,我拿出去也好估價,被他罵了一通。”

宋媽笑著看陳瀾,道:“我怎麼看不明白?我隻曉得你生暘哥兒那年,齡少爺還沒娶親呢,那時你對外說是死了,他上門來,說願結陰親,迎你進他家祖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