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瀾同山羊子到馬車邊,問他:“南城林家的冥衣鋪,可是在靈寶街上?”山羊子點頭,不等陳瀾問便道:“她原是林家大媳婦,隻是林家老大是個短命鬼,與人吃完酒去找私窠子,一進門就往床上睡著了,那女的看他睡的沉,也不管他,自尋彆的男人去了,白天回來一看,人已經沒氣了。”
山羊子道:“林家上頭老爺子還在,底下還有兩個叔子,鋪子當家的萬萬輪不到她個寡婦,可架不住她手段厲害,她兩個叔子也不爭氣,生下來都是瘸子,娶不上老婆,是拿兩個姊妹同人換親的,生下的孩子不是死就是病,偏她生的兒子姑娘都是好的,街坊都說,是不是林老大親生的還不一定呢!”
陳瀾笑道:“這倒稀奇,她如何厲害,說與我聽聽。”山羊子四周望了一眼,湊近笑道:“讓大人看笑話了,小的們都往她叫作個‘全開門’。”
原來京中將私窠子之流又喚作“半開門”“私門子”,陳瀾問:“她同哪些人有來往,你可知道麼?”山羊子道:“街上的軍餘無賴,多的是到他家店裡撒賴要錢的,他家多做死人生意,城裡人都說他家這是造孽。”說罷又湊近陳瀾道:“小的聽人說,林家老爺子是個鑽灰的,不過官府沒拿他們,小的也不知道真假。”
陳瀾道:“這也奇了,京中貴人家祭祖、殯葬忌諱多,知道林家有這些個風言風語,還找他家做生意?”
山羊子笑道:“大人不曉得,他家不隻做死人生意,逢年過節用的彩燈花船、火龍紙獅,也多從他家做,人家有吃飯的絕活兒,竹架子比彆家活,用不壞,彆家的黑叫驢紮出來,頭都不動,他家的驢頭能觸地,脖子不斷,年節時趕十丈長的火龍,他家出工快,活兒還細。”
陳瀾道:“華家從商起家,我聽說做生意的尋常最信那些東西,不吉利的話萬萬不敢說,不乾淨的東西萬萬不敢供給祖先,越是大的人家,規矩越多,就算林家活兒再好,華家如何能讓林家做法船這等冥器?”
山羊子聽了,嘿嘿笑了幾聲,也沒了聲兒,想到陳瀾公務在身,許是查案相關,便道:“大人想的周到,大人若是不明白,現下去他家一問便知,他家夥計和小的相熟,招呼方便。”
陳瀾卻隻一笑,搖頭稱罷,便上車回家。一進門,隻見翠珠同宋媽站廊下笑著看他,便問:“這是有甚麼喜事?”翠珠看了宋媽一眼,對陳瀾抿嘴笑道:“您問宋媽媽。”
宋媽笑道:“我同翠珠說呢,看了抬回來那些東西,才知道京裡大人過的都是神仙日子,老婆子幾十年吃的好東西,總共也沒這一頓多呢!這會趕緊向翠丫頭取取經,彆回頭您招待大人們吃飯,我老婆子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麵,讓人看笑話,叫你失了體麵。”
翠珠笑道:“我說雞鴨鵝羊肉,這些尋常見的倒不是甚麼好東西,不當季的‘洞子貨’才是小小一撮值數金呢!宋媽還納悶!說仙女娘娘施了甚麼仙術不成?我說城裡大人要讓它長,它就得這個時候長呢!”
陳瀾忽地想起甚麼來,對她二人道:“旁的都不錯,隻是那魚味道實在不好,微有惡臭,席上也無人動筷,怕是不新鮮,便彆回鍋了。”
翠珠笑道:“大人這話虧是在家裡說,要是讓旁人聽了去,隻怕有麻煩了!黃花魚往年都是三月初才有得吃,除了送到宮裡嘗鮮的,咱們家這恐是今年從天津來的頭一撥呢!過了這些日子,想吃就得等到來年了,城裡都知道衛大人從不吃魚,定是人家知道您愛吃魚,專門招待您的,您還嫌棄上了!”
陳瀾笑著看了宋媽一眼,對翠珠道:“你快彆說了,我如何不知道這魚的珍貴,再說下去,宋媽怕是等這魚放壞了都要插幾炷香供起來呢!”翠珠與宋媽聽了,皆笑起來,陳瀾又吩咐了幾句,便轉身回屋。
宋媽跟著進屋,關上門,不等說話,便聽陳瀾道:“這回不比從前,路途遙遠,上頭撥了十幾個人一路護送我和吳大人,您就彆隨我去了。”
宋媽道:“我如何能放心!你一去個把月,身上來了如何是好?又是窮山惡水的地方,難免水土不服,日夜趕路,受風著涼又是一場大病。”
“我本來就不願你做這個官,儘操閒心,當年生暘哥兒就沒養好,家裡那時沒錢,乳娘的四季衣裳和鋪蓋也管不夠,請不來人,齡少爺幫著給找了個,你又怕人家看出甚麼,給弄走了,對外頭說米湯養的,結果怎麼樣!暘哥兒斷奶的時候,疼的哭爹喊娘的不是你?”
“疼成那樣,也不敢請大夫來瞧,硬熬過去了,這些年身上有個痛的、底下流個血的,都沒看過大夫,虧得你命大,這回路上沒個知根底的人照看怎麼行呢?”
陳瀾笑道:“身上有個疼啊痛啊的,都是常有的事,又死不了人,這些年不也是這麼過來了。”宋媽被氣的不輕,眼淚當即下來,道:“老家壩東邊劉家媳婦,也是斷奶,人疼的不像樣,劉家人心眼壞,不找人給媳婦看,人沒的時候,渾身淌的都是膿水,你是不知道當時我這心裡,多怕呀!”
陳瀾道:“您也不是大夫,就算我有個什麼,您也照顧不上,隻在我跟前著急,惹得我也難受,還得分出神來照顧你。”
宋媽道:“不管怎麼樣,身邊有個知底兒的,終歸比沒有好啊,再說了,你不是得備月經布麼?我在你身前,旁人就算看到,也想不到你是個女兒家啊,路上有個萬一,也好歹有個近身的人伺候。”
此刻傅叔叩門,有事來報,陳瀾拉住宋媽,替她抹淚,道:“這事兒您彆管了,一去幾個月的,您不在家看著暘哥兒,叫我怎麼放心呢?我哪回不順著您?這回聽我的,您彆隨我去了,啊?”便將宋媽推出門外,喚傅叔進屋。
傅叔道:“黃掌櫃那頭回話,說現下沒人急著要,他幫您留意著,不過近日京中有貴人花重金收武代範居野《雙雀圖》的前朝摹本,若您有路子,希望代為留意。”陳瀾聽罷,並不言語,往椅上坐下,垂眸思慮,過了會兒,才擺手示意傅叔退下。
次日,天未亮,陳瀾便洗漱用飯,宋媽要叫陳海暘出來照個麵,陳瀾攔住才罷了。傅叔與山羊子將行禮搬上車,宋媽硬是跟著上車,陳瀾見傅叔不勸不攔,有幾分默許,無法隻好隨她去,同傅叔又交代了幾句,便乘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