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媽勸遊三道:“你去衙門當差,還怕沒女人跟在你後頭麼?兩年抱個小子,你人走了,有點閒錢,你女人也有依仗,再說了,我看你這樣子,去衙門當差,再活個十幾年得有。”
遊三道:“小的走了,小的女人守得住?兒子跟了旁人姓,倒還要他老子一把年紀奔命,小的可沒那個心氣兒!”
陳瀾笑道:“我曉得了,人各有命,你這麼說,我也不強求。”
遊三走後,卻把宋媽氣個不輕,賭氣的跟陳瀾道:“沒見過這樣的人!錢掉他麵前了都不曉得伸手的!他要尋死路,你還當這個觀世音菩薩做甚麼!”
陳瀾道:“你當我認真的?不過看他做事麻利,嘴上做個人情罷了。”宋媽道:“怪不得!平日裡你說句話都怕這怕那的,這會塞個人進衙門倒甚麼也不怕了,他要是真答應了,我看你怎麼收場呢?”
陳瀾笑道:“塞個人進衙門,有什麼難的?你以為衙門除了官老爺,裡頭當差的都是怎得進去的?又不是個個都要識文斷字、能算會寫,凡是個賣力氣、有手藝的,哪個不能進?不過是我這樣的塞進去的,給更上頭的人塞進去的讓位便是了。”
第二日晚到了羌陽驛,當地官爺治酒於自家彆院後園,彼此拜見,敘禮接茶,廳正麵設四張桌席,衛述縉自是主席之首,陳瀾與諸人彼此讓遜了幾回。
衛述縉道:“既是他不肯,你又何必難為他,坐了罷。我素是知他臉皮薄的很,心眼又是極小,今日都是生人,列位又虛長他好些年歲,拿人情壓他倒也不難,隻是今個兒我做生日,彆叫他來日想起來不痛快,輪到他坐上這主席時,又來尋我的不是。”
陳瀾笑道:“大人淨胡說不是!曉得今個兒這麼多大人在場,我不敢揭您的短,隻會說吉祥話給您聽,就使勁拿瞎話編排我。”
衛述縉亦笑道:“你這麼說,倒像是說了多少吉祥話似的,且說幾句來聽聽,若是說的不好,你看我罰你酒不罰?”
陳瀾道:“衛大人哄我呢,回頭我說的便是好,也是不好,教我白搭幾句吉祥話,將我當個猴耍,倒不如這會子直截了當給您敬幾杯。”
衛述縉坐於席上,抬眼看他,唇齒含笑,道:“我不哄你。”說罷自飲麵前杯酒,身旁侍候小廝忙又斟滿。
陳瀾原以為不過尋常幾句玩笑話,可見衛述縉此番,臉上多少有些無光,無法隻得舉杯,道:“幾句話有甚麼意思,過耳就沒了的,倘使京裡的那些大人,知道我給您做生日,說了幾句吉祥話便討了口酒吃,未免要怪我慳吝,不若陳某給您寫幾個字,今後論起來,也不叫我吃虧。”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極口誇獎陳瀾的字怎樣好,怎樣得戴體真傳,一會兒便有人擺了紙墨,陳瀾提袖揮筆,寫了 “鵬程萬裡”四個字,上款寫“岑夫禦史大人法正”。
丫頭將他所寫的,拿給諸位大人彼此傳觀,大家都讚好。衛述縉道:“可惜我今日詩興不來,不然,與你題上一首也好。”吳敬倫道:“隨便題甚麼都好,今個兒隻為高興罷了。”
衛述縉將那幅字拿在手裡看了幾遍,對陳瀾笑道:“可我這兒沒準備甚麼賞給你,待會要賞的人多,左右你我是自己人,便不講這些個虛禮了。”
吳敬倫與旁人笑道:“可見我們都是外頭人,行的不過是虛禮罷了。”
陳瀾道:“吳大人也取笑我,聽不出這是衛大人變著法占我便宜呢!諸位都有,偏我個送了字的沒有,你看我依不依呢!”
衛述縉笑道:“與你說笑呢,今兒是我大日子,怎得旁人有了,你倒沒有,傳了出去,說我厚此薄彼,誰還來與我做生日?喝你的酒,回頭自有好東西賞你。”陳瀾笑著應了。
須臾,酒過數巡,歌吟兩套,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
廚役上了道鹹水鴨,陳瀾多用了幾筷,見褚學泉分毫未動,因問:“褚大人用不慣?”
褚學泉道:“鴨脯肥膩,又是冷葷,天乾氣冷,我心內總想些酸辣熱湯吃,多些椒料,比這些個不知道好到哪裡去。”
陳瀾笑道:“應酬場上的東西,主打精細,與你在軍中自是不能比。此乃金陵風味,從前在家時候,也常用芫荽、蒜齏和了拌一隻來下酒。”褚學泉問:“陳大人是金陵人?”
陳瀾道:“那倒不是,多年前,虎岩教作亂,占了金陵,我那時年紀小,不太記得事,卻還知道有一陣子道上湧的都是從金陵、鎮江逃來的人,先父亦打算變賣家產,舉家北逃,幸而韓歸棠將軍率部擊退叛軍,守住揚州,幾年後,馮大人和鐘新全將軍率軍攻破金陵,金陵才光複了。”
“那幾年,鄉中常有金陵、揚州來的人安家落戶,逃來的廚子凡是找不著活乾的,大都支個熟食鋪子,這才教我吃著了。這還不算甚麼,那時揚州有個頂有名的先生,叫楊濟昌,專在市中演史說書,從前也在金陵城裡說書,也逃了來,幼時每在鄉中說書,皆是座無虛席,任人手上生意還是地裡活計,都撂了去聽書,隻是不久他便逃到城裡去,我隻聽得半本《隋唐誌》。”
褚學泉道:“這便是最教人難過的事了,換做是我,拉開多少張弓,心裡頭的氣也散不了。”
陳瀾笑道:“他不講,我倒不會自己尋了書來看!”褚學泉笑道:“可他若是不按原本講的,又怎麼樣呢?”
陳瀾道:“真教你說著了不是?褚大人也聽說過?”
褚學泉道:“楊永昌名號響徹南北,前些年京中有大人做壽,請了他來,後來也在京中茶樓說書,褚某有幸聽過幾回《水滸傳》,他不按原本說,已是人儘皆知了。”
陳瀾笑道:“細細算來,楊永昌竟已年過古稀,我聽說他先父入土時,還是滿頭烏發,我幼時瞧他,亦是不見白發,你那時瞧他,他兩鬢如何?”
褚學泉想了一下,道:“年歲久遠,褚某記得也不真切,大約依舊是烏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