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幾日陳瀾遇襲一事,雖值衛述縉做生日,得了賞錢,侍衛上下卻沒一個敢耍錢吃酒的,隻是羌陽驛的驛卒,沒了驛丞約訓,又知驛裡上下怕丟了麵子,不敢趁這個當口處置他們,倒比平日放肆許多,三四人聚在一處,吃酒鬥牌,竟有幾吊幾吊的大輸贏,落得的賞錢一會便沒影兒了。
主子們在裡頭吃酒,宋媽圖個解悶熬困,也跟著後廚幾個婆子去看人耍牌,耍到一半,有人問:“鄭三孝一通門也不出,在屋裡守著女人呢?”宋媽身邊一個婆子道:“說是跌了一跤,病的離不了床哩。”
其中一人輸了錢,正急得跟賊似的,乍聽了這話,便發起躁來:“一個人誰沒些病,那裡病了便要死了的!他比官老爺還金貴,躲屋裡唬人罷了!”
另一人也道:“原是發來擺站的,倒比咱們這些人有體麵,病的這樣重,倒還要咱們弟兄替他把活乾了,要我說,當是死了,抬出去埋了才好呢。”
宋媽一打聽,方知這個鄭三孝是外地發到羌陽驛擺站的。按規矩,徒夫新到了驛裡,先送了驛書驛卒牢頭禁卒常例,這下邊通了關節,然後才送驛丞的舊例,禮送得厚的,殺威棒不打,鐵索也不帶,冷飯也不吃,任他賃房居住,出入自由,還可告了假回家,遇著查盤官點閘,還有人替他代點。
可這鄭三孝一到驛裡,便不知怎得搭上了驛丞沈天祿,想是送了份厚禮,也得了這樣的利。這當中驛書驛卒的常例自是沒了,叫底下人如何不氣,雖表麵上欺負不得,終不免乾活多他幾分,得賞少他幾分,如今沈天祿身死的消息傳回驛裡,這夥人對鄭三孝,還不如撚殺螻蟻一般?
不久,丫頭們收拾了席上碗盞出來,這頭得了消息,也就各自散了。
這天夜裡,姚望啟四處巡邏,叮囑各處侍衛俱各留神,到一處深草坑,忽見迎麵來了一人,天色昏黑看不真切,已將劍柄握在手中,卻聽那黑影道:“姚副將,近來因陳某之事,累了諸位弟兄了。”
姚望啟卻不曾鬆怠,按劍道:“分內之事,陳大人何須多言,夜深露重,怎的不見宋媽媽在您跟前?前幾日聽聞宋媽媽受了驚嚇,害了病,侍衛們都替她憂心。”
陳瀾笑了,道:“姚副將要盤問我,直截了當便是,這一言那一語的,是疑心我這臉上麵皮真假?”
姚望啟不卑不亢道:“陳大人便是怪我,卑職今日也要將您所去何處、所做何事問個清楚,下官素是不知什麼道理規矩的,旁人要害大人,卑職以身替死也願意,隻是諸位大人裡頭無論誰再有個好歹,卑職都擔不起。”
陳瀾輕笑了一聲,道:“扯什麼不懂道理規矩,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偏姚副將你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不通人情?外頭不願與人講,隻心裡頭有了主意的事,你便從沒有過?是誰說要保你兩個弟兄,又是誰教你去了結他們性命,你心懷疑忌,不向他討個說法,卻在這兒質問我心中藏事,莫不是看我好性兒?姚副將,我心裡頭也委屈啊。”
那姚望啟聽了這話,頓時紫漲麵皮,氣往上衝,卻還鎮定道:“卑職自問,對大人此番問詢,皆合法度,全無偏私,如今歹人在暗,總要設法將大人害了,卑職並眾兄弟,晝夜留神,提心吊膽,隻恨不能將那賊千刀萬剮,如何到大人這兒,卑職便成了表裡不一、不忠不義的小人?”
陳瀾有意嘔著他頑,道:“你先莫動氣,讓我問你幾句話,若我說的不對,你就把我交到吳大人、衛大人那兒去,打我幾板子,或是把我頭頂帽子摘了去,都隨你,我且問你:今夜你若是在這兒遇見的是褚大人,又如何?你也敢將方才問我的話,說給褚大人聽麼?”
姚望啟直著脖兒梗,道:“如何不敢。”話音剛落,陳瀾便拍掌大笑道:“褚大人,你馭下有方,還不出來看看你的好副將。”
姚望啟聽了大驚,不待仔細看清那草坑後頭的人影,便登時單膝落地跪下垂首,向褚學泉請罪。那褚學泉未著甲胄,隻是一襲便衣,負手立於陳旁,沉聲道:“在其位,司其事,何須請罪?自去巡夜罷!”
姚望啟起身拜退,陳瀾出聲止住,笑道:“姚副將,原是我不好,不肯同你將我夜出之事正經講明,反拿褚大人來壓你,我也知道你難做,褚大人,不若你我二人就將今夜所做之事同姚副將說明白,免得日後出了什麼事,倒還賴上咱們。”
褚學泉見姚望啟低頭戳在原地不動,知他有些氣性在身上,便道:“今日原是陳大人先考忌日,卻值衛大人做生日,如何聲張?隻等席散了,避著人燒些香紙,以慰孝心,宋媽媽在屋裡,倘若大人們有什麼事,也有個傳話的人。”
陳瀾道:“這該是我說,怎的褚大人將我的話都說了,還不說你自個兒?”
褚學泉見姚望啟一言不發,也默了半晌,方道:“因私廢公,耽擱要緊的事,亦不是陳大人與我所願,陳大人怕歹人暗中行刺,因此教我侍候左右。”
姚望啟聽了,麵上分毫不顯,立時低頭抱拳,平靜道:“卑職領罪。”便大步而去。
隻剩陳、褚二人相對,這處是個偏僻地方,草長沒脛,驛裡的馬糞在旁邊堆了幾尺高。陳瀾對褚學泉道:“你這屬下有趣,說了半天,也不知他領的是甚麼罪,既領了罪,也不知你給他受甚麼罰,就自個兒走了。”
褚學泉避而不答,問:“褚某可在甚麼地方得罪了陳大人?不論因著甚麼事,都是褚某糊塗,陳大人千萬彆放在心上。”
陳瀾道:“彼以禮來,我以禮往,你我自順陵驛坐了一條板凳,我便看出你對江、馬二人之死動了些感情,姚副將為著這事與你離心,是遲早的事,我說的是也不是?這時候我不替你點破,留此大患到來日,才是真正於你我無益。”
褚學泉半天不語,陳瀾笑道:“褚大人,你可是對姚副將撒了兩回謊了。”褚學泉抬眼看他,道:“陳大人,你也對褚某撒了兩回謊了。”
陳瀾道:“何止兩回呀,褚大人?我記著的便不止兩回了。”話至此,兩人彼此一笑而罷,再不談此事,點個火折子,作伴朝廂房走去,不知怎得又說到陳瀾祭祖一事。
“上回修葺先塋,還是先慈去時,至今已有一十三年,那時家中光景淒慘,也不曾仔細操辦,我常年在外,先塋皆是族中替我料理,這幾年夏天雨水勤,那墳頭站不住,族中已是修了兩回。”
“原打算今年清明告個假,回鄉到墳前與先嚴、慈磕個頭,請陰陽先生看看,將那周圍弄敞亮些,定個桌麵,敲通鑼鼓,將族中長輩請來,給門頭掙番臉麵,不想又接這趟公差在身,不知幾時才能了結,褚大人,你說呢?”
褚學泉在前頭替他撥開前頭長草,道:“這趟案子,想來沒個三月,是料理不清的。陳大人如今官居四品,又得聖上委以重任,便是無暇歸鄉祭祖,先祖焉能不欣慰?”
陳瀾跟在後頭,不緊不慢道:“倒不知褚大人是哪裡人?令堂起居康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