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莫須有(2 / 2)

深籠野鶴 丁久 4897 字 9個月前

雖過了九九天,卻是二更夜深的時候,二人從冷風中走了許多寡路,萬籟無聲,四虛鹹寂,雲深霧重,不見半片玉鏡懸空,褚學泉自顧自走前頭,不曾轉過背來,笑了笑,道:“褚某孤鬼一個,幼時正值虎岩教作亂,打記事起便隨先嚴四處逃難,十幾歲上父母雙亡,不知親族,亦無兄弟,無所可居,流落庵中,與庵僧共處,整日讀書習武,不問他事。”

陳瀾道:“你我二人竟是一個孤苦命,親族本該雪中送炭,這個世道卻是趁火打劫的多,沒有也罷,卻不可不知我身之所自來,褚姓出於河南,秦時一支往山東,一支往今徐州府,隋唐後也有遷至兩廣、福建的,敢問褚大人家中堂號?”

褚學泉也不支吾,直截道:“河南堂。”陳瀾笑道:“褚大人,旁的事倒也罷了,祖宗的事,我們這些孝子慈孫撒了謊,回頭見了祖宗,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褚學泉黑夜裡頭朗聲笑道:“褚某從來是不信鬼神的,陳大人是慣會說假話的人,難不成也信這些麼?人死了,都是一樣甚麼都沒有的。”

陳瀾道:“怎見得沒有,也要個沒有的憑據出來。”

褚學泉道:“隻我不曾見過,我便知道一定是沒有的。”

陳瀾道:“褚大人久在京中,豈不聞去年來攝魂奪舍之事,便是自己眼睛看不見,旁人都見過的,都說有的,你說沒有麼?”

褚學泉忽的停住,陳瀾也止了步子,卻見褚學泉舉著火折,轉過身來,對他道:“褚某不信鬼神,攝魂奪舍卻與這鬼神不同,人活著便能以凡人之軀練成此術,我是親眼見過的,才敢如此說。”

陳瀾道:“凡是眼睛看見的,便是真的麼?二人串通撒了個謊,百姓看不出門道,褚大人如此聰明絕頂之人,也叫這些人瞞住了?”

褚學泉笑了,道:“京中那些把戲,我不曾見過,不敢打包票,我見過的那位術師,是有真本事的,陳大人不信,回頭案子結了,我帶你去看便是。”

陳瀾追問道:“魂魄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便是親眼去瞧,誰又能說是一個人的魂換了另一個的?”

褚學泉隱而不言,隻笑道:“你且去看,就知道了。”

二人說了一路,於陳瀾屋前分彆,剛進屋,便聽宋媽道:“衛榮大爺方才來請你兩回了,衛大人叫你過去呢。”

陳瀾尋思賀禮是按京中俗例給的,應是不該有差錯,便問:“捎了甚麼話沒有?”

宋媽正坐炕上做針黹,曉得陳瀾將要出門,也不起來伺候茶水,拿縫針往鬢角順了幾下,道:“沒聽說有甚麼話,隻說讓你回來快些過去呢。”忽的想起甚麼,又道:“噢,叫你腳步輕些,輕輕叩一回門,推進去便是了。”

這便是不願叫人知曉的意思了,陳瀾問:“您怎麼說我的?”

宋媽道:“你怎麼教的,我就原話回的。”半晌,覺出不對,瞪眼道:“怎的,你沒去給你爹燒紙?”

今日是陳保生忌日不假,可值衛述縉生日,陳瀾本也不想聲張,隻是夜出若叫人碰見,總得尋個由頭才不令人生疑,道:“瞧把您急得甚麼樣兒,我既出去了一趟,還能忘了這事麼?”

宋媽不依,問:“可是對著東南角燒的?”

陳瀾又是敷衍幾句,忙出門去了,路上燈也不敢點,避著人至衛述縉房前,叩了一回,推門而入,聞到淡淡血腥氣,便直了身子,將要高聲喚人,卻見衛述縉隻著一件中衣,像是快就寢的樣兒,打起暖簾從裡間走出來。

陳瀾上來便問:“衛大人受傷了?”衛述縉本欲招呼他,被他搶了話頭,笑了笑,道:“舊疾而矣,令尊的事,怎麼也不同我說?往那邊坐去罷。”

說著引陳瀾至臨窗大炕,上頭橫設一張炕桌,桌上擺了副雙陸,兩邊分設兩個青緞靠背坐褥,爐焚獸炭,屋中氣暖如春,炕上亦是暖洞洞的。

衛榮上了兩碗稠茶與一碟細巧果仁,又遞了個白銅手爐與陳瀾捧著,衛述縉招他到身邊耳語了幾句,衛榮便在爐子裡添了一味香,房裡血氣這才散了些。

陳瀾道:“從前也是不提的,自個兒燒紙罷了,又值大人你生日,熱鬨的日子,教人知道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是不須提的了。”

衛述縉笑道:“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規矩麼?”

陳瀾道:“我若不說,誰又知道這日子有什麼來頭?先嚴慈俱已沒了多年,又是在外頭,不是鄉裡,我自主張,族中也沒人能出來說我個不是。世間忠孝節義之事,原不在規矩大小的。”

衛述縉道:“依你說,世間忠孝節義之事,都不是規矩了?”

陳瀾道:“忠孝節義之事多,不知從何說起,一條條數來,未免會有遺漏的,隻是道理總歸一人一事而言,而非一律奉以為規矩,再者,隻從形跡上教化,如何抵得住時移世易,風俗多變,須得從心上明白,才是真正教化人了。”

見衛述縉笑著看他,陳瀾心慌意亂,思忖這話說得說不得,忙笑道:“你瞧我,本是為了給自個兒貼金,倒扯出這許多渾話來。”

衛述縉笑道:“你覺得說得太過,我倒覺得還未曾說得到家呢。咱們這會打幾回雙陸,後邊做著水麵,拿來吃完了,我再與你說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