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雙陸局(1 / 2)

深籠野鶴 丁久 5764 字 9個月前

當下陳瀾執白,衛述縉執黑,陳瀾一麵擲骰子,一麵笑道:“乾這麼打耍子沒意思,賭個甚麼才好呢。”

衛述縉也拿了骰子來擲,道:“你眼前欠我的還拿不出,若再輸了,更拿不出。”陳瀾道:“沒銀子,拿旁的東西來當,也是一樣兒的。”

衛述縉骰子好,這一下將陳瀾的馬捶了個下去,對他笑道:“你那裡來甚麼好東西,彆是來曆不明,收了倒鬨出事來。”

陳瀾雖被打了一馬,卻也不急,笑道:“凡物皆有個來處,有甚麼不明,要問來處,看看便。知。”一麵說,一麵從懷中拿出塊帕子包著的物件,打開,裡頭卻是塊沾血帶泥的木製腰牌,上刻“青羽衛右所四營校尉”。

血跡已是徹底乾了,陳瀾將那行字讀了一遍,才用帕子包著恭敬遞給衛述縉,說:“雖是旁人不要了的,也總該值點錢罷。”

衛述縉卻是不接,繼續擲了一通骰子,又是錘了個白馬下去,方才接了來看,也不問物從何來,隻道:“俞大人的公子前些日子承官蔭,在青羽衛授了個百戶的職,見了我便說:既得了這個差事,一定要把底下那些人整頓起來,得了上頭的信兒,回頭便去向朝官通風報信、訛詐刁難,他們是撈到了好處,倒讓衛裡上下成了篩子了,倘若再不整頓,將來不知怎麼樣呢。”

陳瀾擲了一回,將被捶下去的白馬又放回去,道:“這話可不興說。”

衛述縉將牌子拿在手中把玩,笑道:“如何不興說?”

陳瀾道:“往小了說,是他們衛裡的事,往大了說,是聖上的事,不論哪樣,咱們都是管不著,也說不得的,衛大人曾教導陳某:慎始如終,則無敗事。下官記在心裡頭,一刻也不敢忘的。”

衛述縉道:“你我是一樣小心的人,可大凡他們年紀輕、又是從那般家裡出來的人,看見我們這樣的官兒,臉上是十分恭順的,那心裡頭,不知要罵多少回夤緣鑽刺、無能怕事。我窮思極想了幾日,竟不知他那番話究竟是甚麼意思,思來想去,大約是指著我的鼻子說,我便是那個與青羽衛結黨營私的朝官罷。”

他前言不著後語,隻是不提那腰牌的事,陳瀾竟也沉得住氣,道:“小俞大人年紀輕,說話辦事的規矩,家裡雖教的純熟,究竟還是經曆的少,未必就是那個意思了,等過一兩年,曆練點見識,就好了。”

衛述縉道:“這是外頭的話,裡頭的話麼,隻咱們這兒說,家中有人的,扶持個前程,怎麼都容易,你我這般,須是人家做不出的,咱們做得出,方能湊得個機緣。我素知你是同我一樣心狠的人,方敢明說,倒是鶴叔你,從前不知怎得,十分防備我,心思神仙也猜你不到,如今卻把這樣的事與我交代,當中可有甚麼緣故?”

陳瀾笑道:“陳某一心隻想了結這樁案子,再餘出來的心思,同衛大人一樣兒,是推脫不掉的事,不作興說。可現下有人搗鬼,若是奸人便罷了,糾出來法辦便是,怕就怕,是咱們說不得、也動不得的人。”

“此案牽扯甚廣,辦起來不免投鼠忌器,有甚麼線索,若公之於眾,豈不叫那內鬼得了消息。這些人中,唯有衛大人同我,雖各存意見,但因那不作興說之事,萬萬不可能是內鬼,才敢言無不儘。”

衛述縉笑道:“你說的在理,隻是你我各存意見,誰又肯束手相讓呢?”

陳瀾道:“且如這雙陸,單馬不能成梁,彆人行時,倘或遇見,便被打下,此乃孤子下場,兩個連在一處成了梁,便不怕旁人來打了。”

衛述縉道:“可眾馬歸梁、當絕勝負時,總有一馬先出一步,到那時,一梁存二馬,又該如何選子呢?”

陳瀾這通骰子好,將被捶下去的馬都放回原處,道:“衛大人久習雙陸,豈不知打人一馬,便得一局之先的道理,我此局,已是失了先手了。”

衛述縉道:“識得當中機竅者,方能獲先手之利,不然,便是得了先手,也是個睜眼瞎。”

陳瀾道:“衛大人高瞻遠矚,謀而後動,一步一子皆成竹在胸,我這般,隻是看運氣,走一步,看一步罷。”

衛述縉看著陳瀾,笑了一笑,道:“你說這些恭維的話,倒是一點也不難為情。”

陳瀾亦是笑道:“如何說實話也須難為情了?若是心中存了難為情三字,不說做事不得法,便是差事,也難落到頭上一件,左右大家都是一樣兒的,難為情這個,難為情那個,總有不難為情的把你的事挑了去,那時才是真難為情呢。”

衛述縉道:“本該如此,算我沒有看錯你,倒是不知你想要我賭個甚麼與你?”

陳瀾道:“若大人輸了,隻將咱們啟程前夜禁中發生之事,告知於我便是。”

衛述縉聽了,不覺笑起來,道:“原來你倒惦記上這樁事,也罷,我就拿此事與你賭這東道,隻是同你這塊牌子比起來,到底少了些。”便喚衛榮拿來個方方正正的朱紅漆盒,添作賭資,卻不與陳瀾打開查看。

不一時,這頭雙陸還沒打完,衛榮便端來兩個小菜,兩碟蒜汁,一大碗肉鹵,擺放停當,麵用甌兒盛著,熱烘烘的拿到房裡。衛、陳二人停了雙陸局,各自盛了一碗,取澆鹵,倒蒜醋,就著小菜吃起來。

陳瀾原是小門小戶出身,幼時在周家立的規矩,早已忘了,入仕後才跟著大人們應酬學了些進食的規矩,這會兒與衛述縉對坐著吃飯,卻被比了下去,心道怪不得說‘禮出大家’,行事免不得多幾分拘謹。

衛述縉見了,笑道:“方才還說忠孝節義不在規矩大小,又何必拘這個,我在廟裡和人這麼用飯慣了的,你我又非鐘鳴鼎食、世代書香的人家,擺這麼副規矩,豈不好笑麼?”

陳瀾笑著應了,又聽他道:“你是幾時生日?隻記得是臘月,不知甚麼時,記不真了,從前在江西,碰上你我二人生日,宋媽媽總要擀麵條、捶魚圓、烙小魚鍋貼我吃,我原是不吃魚的人,可離了江西這些年,還怪教人想的。”

陳瀾道:“日子離的不遠,我是臘月初十,大寒生的。你這會同我說,明日也吃不著,倒非怕費工夫,巧婦難為無米炊,京裡還能嘗嘗天津來的魚,再慢一時便要臭的,這地方卻是一尾鮮魚也見不著。”

衛述縉道:“魚蟹出水便要死,果蔬離根便要爛,皇命也奈何不得,怪不都道京裡的官兒想著法子外放,京城雖是普天下權貴金銀聚集之地,到底皇命在頂上壓著,外頭的東風進不來,那裡比得地方上物產豐饒、威風快活。”

陳瀾道:“也非甚珍饈佳肴,皆是舊時梓裡飲食,因離家遠,才稀罕了,哪裡就教你念到這個份兒了。”

衛述縉笑了一笑,道:“你還當我是擺身分的人家出身,才說得出這話,再沒一個擺身分人家出身的,是老子做了貴人,當兒女的流為下賤的,說出來教人好笑呢。”

陳瀾心道衛家那般熏天赫地富貴宦族,遭朝廷誅戮,昔日榮華,骨肉至親,一旦付之春夢,怪不道“伴君如伴虎”,然轉念一想,自家未遭朝廷誅戮,亦非子孫不肖,也是一朝泰山化冰,敗落散場,可見世間,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儘,皆如榮枯之計,本是常數。

此番心緒,卻是不便同衛述縉言。

二人吃畢,用濃茶漱了口,又起殘局,分曉勝負,卻是陳瀾勝了。

衛述縉也不拿喬,便道:“當夜,帝宿德妃宮,二更天時,宮婢邱妙蘭帳外假用男聲胡言,稱己為悼太子李修長子南安王李峴,用殺兄奪位之名辱之,左右內侍將其製服,堵住其口,男聲仍不止,言如今太子窩藏妖僧,欲攝聖上之魂,行大逆之事,此乃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聖上未曾出帳,命人將當值宮婢五人俱於殿內帳前杖殺,德妃經此一遭,不勝驚悸,當時便沒了。”

一通話聽得陳瀾又驚又疑,問:“此案屬哪位大人審訊?”

衛述縉笑道:“鶴叔,你隻贏了我這一回,還要我答你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