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瀾道:“就知道你擱這兒等著我呢,這屋中尚有殘證,不信驗不明下官的清白。”說罷將火折湊近房門一照,卻見門扇內裡兩側原是門閂限木之處,多了不少構件。
衛述縉神色一凜,上前看了一番,問道:“這上頭何來許多刀痕?”
陳瀾聽了,也上前細觀,一看便心中有數,道:“我方才進來時,用薄刃穿縫試探過房門,見不可同尋常門閂一樣以刃作手移開,才走了窗戶,倒不至於留這般倉促的深痕。”
陳瀾藏著半句話,心道:回頭叫衙門的人拆了,拿著其中釘帽兒到街上一問,便知此物出自誰手、圖紙又從何而來。今夜那人亦知此機關留了破綻,便想削木毀跡,然夜深人靜,這又豈是容易的事,那人此刻或棄之回房,或還伺於暗處,等他二人走後下手,既如此,他二人便不得不先下手。
衛述縉又豈能想不到,他以手撫摩木上刀痕,於其上輕叩幾下,又輕聲問:“此物做何用?”
陳瀾將手中火折遞與衛述縉,道:“衛大人逾窗偷香不正經慣了,卻不知道這個玩意兒麼?”說罷一手輕按門閂下頭的懸木,一手輕抬門閂上頭的橫木,那橫木竟是個活扣,一扇門便開了,門閂的一半卻還懸在空中,另一扇門分毫未動,原用作固門的門閂已形同虛設。
陳瀾出門,以指扣門緣,稍一使勁,二門閉合,隻聽輕微一聲細響,門扇便不動了。陳瀾躍窗而入,見衛述縉手舉火折立於門前,便道:“如何?可證下官清白否?”
衛述縉轉過頭來看他,緩慢道:“我自詡出身微末,見多識廣,可這些年無論是京中還是地方,不說見過這等奇技淫巧,更是聞所未聞,倒比陳大人這般中了進士、點了翰林的讀書人少些見識。”
陳瀾麵上笑道:“哪有這麼神通廣大,隻是從前在外頭辦案,見蓄欄常用此類機關,雖同眼前構造隻一二分相似,道理大約總是一樣罷。這樣的事,本就是見過便知道,沒見過便不知道的,哪裡稱得上見多識廣。”
衛述縉笑了一笑,也沒多問,反道:“驛中來往文冊可俱在你房中?”陳瀾應了,衛述縉點了點頭,伸指湊前一抹,卻見灰塵積案,道:“匕首可在身上?將東西拆了來,咱們便去你屋裡瞧瞧這鄭三孝的來曆。”
陳瀾猶豫了半晌,衛述縉笑道:“聖上許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今夜對上你我二人,便是他人就在這兒,我也還是這番話。”
陳瀾用匕首磨了一會兒,木頭吱吱響了幾下,隻聽得忽喇喇霹靂一聲,風雨驟至,陳瀾便也不再顧忌,手腳一並使勁兒,一個健步,將那機關劈開,抱在手中,衛述縉屈身拾了地上的釘帽兒,二人相視一笑,便大步而去,留門扇雨打風吹,幾個霹靂,震的砰砰響。
且說這二人急急跑了一陣,渾身皆濕,寒風吹來,冷不可當。從來說,“春雨貴如油”,這雨來得快,去的也快。二人匆匆奔進屋子,宋媽原在炕上垂頭打盹,陳瀾喚她起來,到夥房燒些熱水,端碗熱湯。待她走了,二人便各自脫了外頭濕衣抖晾,俱隻著中衣,湊在爐邊閒話。
陳瀾道:“我這兒比不得你那兒,難為衛大人將就著些。”
閒來無事,衛述縉在案首挑幾本書來讀,見覆釜生所著《六涯齋筆記》,便道:“你可認得這個覆釜生,究竟是何許人麼?”
龕焰猶青,爐香未儘,二人依坐爐前,兩臂相靠,陳瀾笑道:“大約是個在南燕做過官的南人罷,原是讀來頑笑消遣的,若是多知曉些燕地山川風物,遇事時用的上,是再好不過了。”
衛述縉道:“上回在順陵驛,我在你案頭見到此人所著《西行見聞錄》,回去也尋了他的集子來讀,隻有一卷《幼時雜記》頗具意趣,還納罕你如何認得這等癡人。”
陳瀾起了心思,道:“你倒說說,此人如何當得‘癡’字?”
衛述縉道:“字裡行間,對父母儘子道,對朋友儘友道,對族親儘親誼之道,凡是同他沾親帶故的,想來都能叫他照應的妥妥貼貼、無憂凍餒。他家中有座數尺高八仙捧壽的流金鼎,焚香時,煙從鶴鹿口中吐出,卻說什麼貧賤驕人,我窮了這許多年,倒從不曉得貧賤有什麼好,竟可以拿來驕人,富貴反叫他說成俗人。”
陳瀾手裡翻著驛裡的名冊,笑道:“依你所說,此人假仁假義、口熱心冷,怎麼算是癡人呢?”
衛述縉道:“這倒未必。假仁假義、口熱心冷,這是說咱們自個兒的話,此人同咱們,那是一陰一陽,一南一北,便是得了機緣結識一二,做個朋友,朝夕相談,亦是無用之功。文章說,他家從小給他定下個婦人,喚作陳雲,我還道是你本家,以為你同他是舊識。”
此刻有人叩門,陳瀾開門,接了宋媽手裡的湯,遞與衛述縉,自己也端了碗來喝,道:“我若同這等人有交情,怕是早已發達了。想我從前出來,沒個見識,上頭和下頭問我討主意,我也是沒主意,若遇故人指點一二,不說升官發財,少得罪些人便好了。可此人若同你說的那般,恐是個不怕得罪人的主兒,我卻是不敢與他共事的。”
衛述縉笑道:“你這麼說,是覺得他該是個循規蹈矩的孝子賢孫、義臣節士,我看不然。他幼時同陳雲相嬉,竟殺雞為樂,不得要領,隻將雞首割了,無頭之身仍於庭中四竄,二人怕極,忙取了果品、捏了泥人去田頭土地神龕拜神,耽誤了時候,天色晚後,二人又迷了路,歸家已是掌燈時分……”
“我找到鄭三孝了。”陳瀾打斷道,指著手裡名冊與衛述縉看,衛述縉忙擱了湯碗去瞧,卻見上頭寫著:“鄭三孝 籍貫銅石渭陽四丘鎮”。